“自然先生也不必多虑,从前是先生的东西,以后也依然会是先生的。”
解问雪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的痕迹上,神情恍惚如雾中看花:
“囚笼吗。臣只会这般偏执的法子……若不然,陛下只会离臣越来越远。”
纪佑轻叹一声,转身从鎏金衣架上取下叠放整齐的衣物。
从素白里衣到外袍,帝王修长的手指抚平每一道褶皱,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稀世珍宝。
他执起解问雪苍白的手腕,将衣袖一寸寸套进去,指尖不经意划过腕间淡青的血管。
“先生从未试过其他法子,”
纪佑系着衣带,声音低沉,
“怎知就这一种可行?”
解问雪闻言轻笑,笑意未达眼底:“不必试了,都无用了。”
他抬起手,拒绝了纪佑为他整理袖口,
“实在是不敢劳烦陛下。”
“陛下曾经说过,与臣生死不相负,可到头来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所以也只剩下这一种法子了。”
窗外雨声渐歇,雨过天晴,一缕残阳透过窗棂,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
纪佑忽然俯身,为解问雪系紧腰间玉带,这个动作就像一个虚虚的拥抱。
纪佑的手指轻轻抚过解问雪颈侧未消的红痕,声音低沉:
“那先生想要什么?不如说与朕听听。”
解问雪抬眸,眼中翻涌着偏执的暗潮:“臣要……”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凄艳的笑,
“陛下眼中永远只能看见臣一人。再没有谢家女,没有后宫三千,也没有旁的什么。”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纪佑的衣襟:“或许……只有同赴黄泉时,才能如愿。”
“先生这话不吉利。”
纪佑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近,
“活着也能如此。”
他执起解问雪的手,在腕间落下一吻:
“朕可以下诏,可是朕不忍心将先生困于后宫。”
解问雪摇了摇头,“臣已然是陛下的阶下囚,陛下何苦编这些话来哄?”
“莫要那般想。”
纪佑的拇指摩挲着那截伶仃的腕骨,“好好活着。”
“先生若是想走,何时都可以走,御林军不会拦着,只是为了保护而已。”
解问雪突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仓皇:“那臣现在就要回府。”
他太怕了。
怕自己沉溺在这份温柔里,怕自己变得更加偏执疯狂,怕终有一日会彻底失控,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纪佑静静注视着他,片刻后,竟点了点头:“好。”
他们之间有太多未解的结,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彼此退让。
君王抬手,为他拢了拢衣襟:“朕送先生回府。”
解问雪微微一怔。
所以,原来不是囚禁?
居然不是囚禁吗?
于是翌日,整个皇城都传遍了。
帝王御驾亲临,三千禁军开道,玄甲列阵如黑云压城。
解相一袭素衣端坐龙辇之上,与君王同乘而归。
御驾所过之处,百姓跪伏,朱紫避让,声势之浩大,堪称本朝罕见。
圣恩浩荡。
——
夜已三更,丞相府的书房内却依然亮着昏黄的烛光。
解问雪伏在紫檀木案前,修长的手指拆开一封封密信。
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映得那双眸愈发深邃。
每看完一封,他便将信纸凑近烛焰,火舌瞬间吞噬了纸上的墨迹,灰烬飘落在青玉笔洗中,将清水染成浑浊。
噼里啪啦。
火舌声。
“大人。”
管家在门外轻轻叩了三下,声音压得极低,“闻侍郎深夜到访,说有要事禀报。”
解问雪这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烛光下,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宽大的素白袍袖垂落,露出腕间瘦骨嶙峋。
“让他进来。”
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闻侍郎快步走入,却在看到满地纸灰时猛地顿住脚步。
“下官参见丞相。”
闻侍郎深深一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文书。
闻侍郎是兵部侍郎,早些年间是江湖人士,后来带着民众缴了匪徒,这才有了功劳,然后受到了解问雪的提携,一路青云直上。
闻侍郎叹了口气:“大人劳累了。”
解问雪不置可否,只是将最后一封密信凑近烛火。
火光照亮了解问雪苍白的脸色,也映出了闻侍郎眼中的忧虑。
“说吧,”
灰烬飘落,解问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闻侍郎急步上前,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焦虑。
他才听到丞相逼宫的消息,吓得饭都吃不下,闻侍郎本就是江湖中人,极其重义。
浓密的络腮胡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丞相大人!”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急切,
“下官听闻您回府的消息,辗转难眠。陛下此番作为,恐怕是,”他顿了顿,“恐怕是捧杀之计啊!”
解问雪抬眸,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平静的深渊。
闻侍郎猛地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大人对下官的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他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下官在江湖上还有些门路,只要大人愿意,马上护送大人离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必了。”
解问雪轻轻打断,指尖抚过案上堆积的文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苍白得近乎透明,“更何况……”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烛火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本相从未想过要逃。”
“不过是生死而已,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若是真的逃了,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于解问雪来说,留在纪佑身边固然危险、固然痛苦。
但是他要是真的离开纪佑,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没有任何盼头了。
见劝不动,闻侍郎重重叹了口气,粗犷的面容上写满无奈。
他粗糙的大手探入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枚古朴的青铜令牌,双手奉上。
“大人,下官早年混迹江湖时,曾救过一条性命。”
他声音低沉,络腮胡随着话语微微颤动,
“此人立下血誓,愿以死相报。这夜煞令便是信物,持令者让他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解问雪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斑驳的纹路。
“夜煞?”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抬眼看向闻侍郎,
“带进来让本相瞧瞧。”
闻侍郎转身击掌三声。
书房的门无声开启,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飘然而入。
来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唯有双眼在烛光下泛着寒芒。他单膝跪地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属下夜煞,拜见丞相。”
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很像是刀口舔血之人的声音。
解问雪打量着这个神秘的死士,笑了笑:
“好,我收下了,夜煞,你去接近谢荣峰之女谢岚,送她离开中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