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问雪!你给我站在那!”
只见解问雪赤足立在积雪的桥面上,素白中衣被朔风吹得翻飞如鹤翼。
他脚下三寸便是未冻的寒潭,墨色的湖水吞噬着飘落的雪花,泛起细微的涟漪。
这掉下去,就算不淹死,也得冻死。
更骇人的是——解问雪手中竟倒提着那柄的天子剑!那挂在两仪殿内的天子剑!
正是因为他手里拿着这把剑,所以宫人和侍卫才不敢靠近他,更加不敢制止他。
天子剑,正是象征着天子权柄,犹如君王亲临。
这剑拿了便拿了,倒也不算什么,可是纪佑担心,解问雪的精神状态很明显是极其糟糕的,这剑拿了,只怕解问雪伤了自己。
剑柄在解问雪腕间晃出刺目的光,三尺青锋随着解问雪踉跄的步子,在月下划出森冷银芒。
堂堂天子剑,就这样被拖在地上,在苍白的雪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划痕,犹如一道伤疤。
眼看着那白色的单薄的身影,充耳未闻,晃晃悠悠就想往桥侧走,再走两步可就要掉进湖里了!
“解问雪!你给我站住!听到没有!”
纪佑这一声喊得,惊得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箭步上前,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扫出深深的痕迹。
就在剑锋即将划过手臂的刹那,君王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了那截伶仃的手腕。
纪佑怒极:“解问雪!你疯了吗!”
“放…开……”
解问雪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涣散的瞳孔里映着破碎的月光,
“要,去……”
纪佑将人狠狠揉进怀中的瞬间,天子剑“铮”地坠入薄雪中,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苍白的一片。
这么一抱,纪佑这才发现怀中人浑身冷得像块寒玉,唯有额头烫得吓人。
素白的中衣下摆沾满泥泞的雪水,十根脚趾冻得青紫,却还在无意识地往断桥边缘走去。
“你在找什么!解问雪!你到底在找什么?告诉我我帮你找!”
纪佑捧起那张苍白的脸,拇指重重擦过他的眉眼。
闻言,解问雪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烛般簌簌不止。他的指尖死死攥住纪佑的衣襟,在龙纹上抓出凌乱的褶皱。
远处宫灯明灭,近处寒潭呜咽。
纷扬的雪片落在解问雪颤动的睫毛上,又很快被体温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雪是泪。
解问雪眼里根本没有任何焦点,他十分茫然的看向纪佑,“陛下怎在此?陛下怎不穿婚服?”
纪佑愣住了:“你说什么?”
解问雪的眼神像破碎的琉璃,涣散的目光穿过纪佑,落在某个遥远的时空里。
他苍白的指尖轻轻触碰君王的脸颊,如同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陛下,难道已经过了新婚之夜了吗,陛下满意吗,将臣下狱,终于娶了心心念念的谢氏女,摆脱了臣这个疯子……”
顿时纪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已经快要将纪佑逼疯了,他咬牙:
“跟我回去,你站在这儿,别冻坏了。”
说着,纪佑就想强行把解问雪抱走,他收紧手臂,却感觉怀中的身躯像一捧将化的雪,稍用力就会从指缝间溜走。
解问雪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像只被利箭穿胸的白鹤,宁可折断羽翼也要挣脱桎梏,恨不得挣断自己的骨头。
而纪佑根本就不敢用力碰他,两人挣扎之间居然就这样倒在了雪地里。
于是两人又滚在雪地里纠缠,纪佑怕伤到他所以根本就不敢用力。
“骗我……又骗我……”
解问雪跪伏在雪地中,如同一枝被暴雪压折的白梅,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十指深深插入积雪,冻得青紫的指尖在雪地上抓出凌乱的沟壑,仿佛要抓住某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为什么抓不住啊……”
纪佑去抱他时,雪花正落在解问雪颤动的睫毛上,融化成晶莹的泪珠。
就在君王触及他肩头的刹那,解问雪突然如惊醒的困兽般暴起,那只苍白、冻红的手竟抓住了刚才掉在雪中的天子剑!
“铮——”
剑刃破空的清鸣划破夜色。
终于追上、急匆匆赶来的庆熙吓得都跪在了地上:“陛下!!!”
解问雪虽不精剑术,但这一记斜挑却凌厉非常,剑锋擦着纪佑的咽喉掠过,在君王颈侧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玄色龙袍的立领被齐齐削破,鲜血渲染开。
“陛下!陛下!!!”
庆熙惊恐交加,却不敢贸然上前。
解问雪持剑的手抖得厉害,剑尖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银芒。
他赤足仰面躺在雪地里,素白中衣被寒风掀起,露出瘦削苍白的脚踝。
眨了眨眼睛,解问雪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的脸上。
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解问雪茫然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沾了血珠,像染了朱砂的蝶翼。
“这是,梦吗?”
他松开天子剑,染血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脸颊。
鲜红的血与洁白的雪在掌心交融,好似瓷器受破。
解问雪低头发现手上也有温热的液体,刚才好像有血溅到他的眼睛里了,眼睛好痛啊,好痛啊。
解问雪喃喃自语:
“这是真的吗?”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又用雪擦了擦手,温热的鲜血擦在雪地上,宛如血牡丹般绽开。
“啊……”
庆熙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
只见一身玄色龙袍的君王半跪在雪地里,左手掌心被天子剑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如断了线的珊瑚珠串,顺着龙袍滴落,在皑皑白雪上灼出一个个猩红的窟窿。
纪佑到底是自幼习武的君王,方才那电光火石间,本能地用手掌格挡了致命一剑。
颈侧那道细痕虽渗着血珠,却恰巧避开了要害——若再偏半寸,今日这雪地里怕是要多一具九五之尊的尸首。
纪佑不至于连这一剑都接不住,虽然是用手接的。
不然,当真是要国丧了。
“陛、陛下,这这可怎么办?”
庆熙的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细如蚊呐。
四周侍卫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拔刀上前。
寒铁出鞘的铮鸣声中,却见君王一个凌厉眼风扫来,染血的手掌凌空一按——
“退下!”
这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惊得侍卫们齐刷刷跪倒一片。
纪佑的双臂如铁铸般收紧,将怀中人死死禁锢在胸前。
解问雪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晶莹的泪珠混着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他嘴角扬起一抹惨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整个人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美丽而支离。
“陛下,”
他染血的指尖抓住纪佑的衣襟,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们一起死吧,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