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扎进纪佑心口。
到底是何等的绝望,才会想要求死,才会想要一起死?
君王低头,将唇贴在解问雪冰凉的额头上,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活着。”
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我们一起活着。”
雪落无声,将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解问雪在君王怀中微微颤抖,像风中残烛,又似将熄的余烬。
他的笑声混着哽咽,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那是一个灵魂被生生撕成两半的声音,一半爱、一半恨。
爱恨淋漓,硬生生的逼出了这癔症。
“庆熙,吓傻了吗,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御医!回两仪殿!”
纪佑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庆熙浑身一颤,跌跌撞撞奔向太医院。
万万没有想到,解问雪高烧刚退,又是癔症。
这样子跑出来吹了寒风、脚踩霜雪,又受了寒气,如今这烧得迷迷糊糊的,只怕人都要傻了、疯了。
虽然,崔妙手提过或许解问雪有癔症,可是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而且看着,根本就不像是第一次发作的样子。
第103章 ·轮回
这一夜的两仪殿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两仪殿的绡帐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烛火在鎏金灯盏里明明灭灭,映得榻上人愈发清减。
解问雪陷在玄色锦被里,单薄得像一页宣纸,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间碎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
崔院正又匆匆忙忙赶来,看到纪佑手上和脖子上的伤口之后,吓了一大跳,连忙替他包扎。
这左手上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再用力一些,只怕连骨头也要割断,好在脖子上的伤反是小事情。
好不容易敷了药,止了血又去看解问雪的情况。
这下光吃药都已经不够了,只能用针灸,把体内的寒气逼出来,又开了一些安神的方子压下癔症。
光是这些,就已经几乎折腾了半夜。
喂药又是老办法。
解问雪像只离不得人的猫儿,纪佑稍一松手,他便要从榻上挣扎起来。
他烧得糊涂,纤长的睫毛颤如垂死的蝶,唇间溢出的气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纪佑刚一动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从被中挣扎而出,死死攥住君王衣袖。
素白手腕伶仃得吓人,淡青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随着急促的脉搏微微跳动。
“陛下…别走……别丢下我……”
嘶哑的嗓音混着咳喘,听得人心尖发颤。
纪佑只得将人搂在怀中,一口一口渡药。
苦涩的药汁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滑落,在雪白的中衣上晕开深色痕迹。
药汁渡入口中时,他难受地蹙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唔……”
解问雪烧得糊涂,下意识摇头抗拒,却被扣着后颈灌下最后一口药。
待到擦身时,更是折腾。
湿热的布巾刚碰到肌肤,解问雪就剧烈颤抖起来,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雀儿,拼命往纪佑怀里钻。
他喘得厉害,单薄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烛。
“冷…牢里好冷……”
他苍白的唇间溢出单音节的字眼,整个人蜷缩成团。
解问雪无意识地往龙纹锦被里缩了缩,露出一截细白的后颈。
那里还留着红痕,在烛光下艳得刺目。纪佑伸手探他额温,却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眉头紧锁。
纪佑半坐龙榻,怀中锦被裹着的人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解问雪苍白的脸陷在玄色缎枕间,如残雪落墨,连呼吸都微弱得似有若无。
“不许…娶…”
破碎的气音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纪佑伸手探向锦被,触到一片冰凉——这人明明烧得滚烫,手足却冷得像玉。
君王蹙眉,将那只青白的手拢入掌心暖着,指尖抚过嶙峋腕骨,硌得心口发疼。
湿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
纪佑修长的手指拨开解问雪额前汗湿的发,冰绡帕子贴上滚烫的肌肤,顷刻便蒸出温热。
水珠顺着清瘦的轮廓滑落,流过微颤的眼睫,像极了泪。
结果低头一看,纪佑一愣——解问雪居然醒了。
“陛下……”
醒是醒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的,解问雪睁眼,涣散的眸光映着烛火,竟透出几分濒死的艳色。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锦被束缚,单薄身躯在君王怀中挣出脆弱的弧度,如困于蛛网的蝶。
“先生,别动。”
纪佑扣住他伶仃的腕子,解问雪急促地喘息,素白中衣领口散乱。
“陛下若要杀我,开口便是,何必杀人诛心,何必……那样对我……”
他突然低笑,声音嘶哑如裂帛。
纪佑微微皱眉,却见怀中人眼角沁出泪珠,混着额间冷汗,无声地没入鬓发。
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把钝刀,生生在君王心口剜出血来。
“若不能叫陛下爱我……我要陛下怨恨我,一辈子记着我……”
纪佑猛地将人按回榻上,玄色广袖如乌云罩顶。
“咳咳、咳咳……”
解问雪在锦被间剧烈咳嗽,瘦削肩胛骨如将折的鹤翼,在素白中衣下显出凌厉轮廓。
那病中愈发尖削的下巴,更显出几分可怜了。
更漏声里,窗外碎雪扑簌簌打着窗棂。
解问雪涣散的眸光落在虚空处,苍白唇瓣轻颤:
“我在狱中……想与陛下一道死,陛下何其残忍,陛下又何其圣明,知我不可控,故而不可再用,故而将我下狱。”
纪佑就这样凝视着解问雪,他心中已然知道,上辈子的惨状,似乎解问雪也已经记起来了。
纪佑说:“先生,我错了。”
此时何须什么狡辩,纪佑心中钝痛无比,恨不得千刀万剐回到当时。
解问雪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揪着锦被,指尖泛着青白:
“只是我不忍——我不忍陛下之心血付之一炬,我不忍朝堂动乱,我不忍就陛下烦心,只好赴死。”
纪佑猛地将人搂紧,掌心触及的脊背嶙峋如刀。
“先生……”
解问雪在他怀中轻颤,如风中残烛,吐息却带着奇异的平静:
“我竟入死局,如何脱身……脱不得身……唯有一死……陛下可如愿了?”
鎏金烛台爆了个灯花,映得解问雪面上泪痕晶莹。
解问雪仰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如新雪初霁,唯有眼尾一抹病态的薄红,像是雪地里溅落的血珠。
他眸光涣散地望着帐顶游龙,忽然轻笑一声:
“陛下……是九五至尊,却不再是我的陛下……”
字字如刀,剜得纪佑肝胆俱裂。
纪佑猛地攥住解问雪的手,却惊觉掌心下的腕骨伶仃得可怕。
解问雪清减得厉害,宽大衣袖下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一把倔强的骨头。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情爱之中,两败俱伤,轮回至此,却因果叠加,可悲可叹。
纪佑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喉间像是堵着团浸血的棉絮:
“先生,既有轮回,那便未到山穷水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