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纪佑知道。
那层层叠叠的官袍下藏着的,是足以绞杀的锋利。解问雪的势力早已如盘根,在朝堂深处蔓延生长。
温润无害这不过是解问雪的表象。
权倾朝野并不是一句空话,解问雪的势力何其错综复杂,这一场对北蛮夷的平乱之战,将朝中的格局彻底重置。
事实上,
礼部侍郎陈瑜,是解问雪当年从寒门学子中一手提拔。
户部主事林生,其父曾受解问雪救命之恩。
……
更不必说那些通过科举的新贵,十之八九都曾在丞相府的书房里,对着那幅《寒梅图》行过弟子礼。
先生门下,弟子又何止三千?
纪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解问雪的模样,他们日夜相处,他们朝夕相对。
正因为如此,所以纪佑实在是太了解解问雪了,他见过解问雪最疯狂的样子,也见过解问雪最真实、脆弱的样子。
一旦解问雪伪装起来,君王几乎一瞬间就察觉了。
可纪佑选择了纵容。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若是不把这心病治了,这一辈子,这病都好不了。
故而,御书房的烛火常常亮到三更。
解问雪执笔批红的影子投在窗纱上,与君王的剪影交叠在一处。
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响,像极了北疆传来的金戈之音。
窗外暴雨如注,打落满庭海棠,残红混着雨水流入沟渠,宛如一道道血痕
朝堂之上的战争,没有硝烟,权势之中却满是鲜血。
更深露重时,解问雪常独自立于宫墙之内,望着北方星空——那里,有他亲手布下的一局大棋。
只等,
闻定山拔军归来。
这江山风云变幻,权力更迭。
而解问雪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这世间的美玉皆有暗裂,正如人心总有不可示人的私欲。
解问雪曾经自认为可以释然,可是当生死轮回一次,他突然能正视自己的私心了。
上一世,解问雪死在了君王大婚那夜的牢狱当中,喝下了那一杯有毒的珍酒。
那杯御赐的毒酒入喉,烧得五脏俱焚,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
他死得惨烈,像被折翅的鹤,在雪地里淌尽最后一滴血;死得可笑,明明满腹经纶,却连恨一个人都舍不得恨透。
何其惨烈,何其惨痛,何其可悲?
因为爱的太深,因为恨的不够,故而心生不忍,故而败退至此。
可是这一次,解问雪也没有想到他再次睁眼,这一世的走向居然与上一世不同了,君王对他更加的宽容,对他更加的温柔。
这种温柔,算得上是纵容。
纵容他在朝中结党,默许他插手军务,御书房里,君王握着他的手批奏折,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烫得解问雪心尖发颤。
——这与调情有何区别?
甚至连解问雪的逼宫谋反都能原谅,甚至他们之间也恢复了更为平和的状态,可是这样的状态又能持续多久呢?
解问雪不相信这种平和。
这样的平和太危险了。
他觉得自己掌控不住这种平和。
他更喜欢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他心有不甘,
他心有怨恨。
他想要更多,更多。
解问雪的心思就像深潭下的暗流,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藏漩涡。
没有陷入癔症的时候,很难被人猜透心思。
可纪佑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当然看得出解问雪的精神状态不好。
就像解问雪永远都在提心吊胆,看似平和,实际上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
是夜,
两仪殿,后殿。
汤池氤氲着雾气,鎏金兽首吞吐着温泉水,将满室蒸腾得如同幻境。
解问雪浸在暖玉砌成的池中,墨色长发在水中铺展,像一幅活过来的水墨画。
蒸腾的热气给他苍白的肌肤染上薄红,眼下的淡青却在雾气中愈发明显。
“先生昨夜又没睡好?”
纪佑随手把衣服放在衣架之上,走了两步下水,手指抚上解问雪的眼睑。
“……”
解问雪下意识绷紧脊背,又在触及君王担忧的目光时缓缓放松。
水波荡漾间,他忽然侧身,将自己嵌入纪佑怀中。
“陛下……”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融在雾气里。
解问雪将脸贴在纪佑心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咚、咚、咚,像战鼓,又像更漏。
他闭着眼,任由温泉水漫过锁骨,仿佛这样就能洗去前世记忆里诏狱的寒气。
纪佑有力的手掌落在他后颈,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捏着紧绷的筋络。
解问雪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震动。
纪佑笑了笑,神色之间威严尽退,很是温柔:
“先生,朕就在这里。”
就这片刻的亲昵,像偷来的时光。
解问雪贪恋地深吸一口气,龙涎香混着纪佑独有的气息充斥肺腑。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这温暖的怀抱,可身体却背叛理智,又往那热源贴近几分。
池水荡漾,映着镶嵌的夜明珠,光晕晃得人眼眶发酸。
纪佑的手掌顺着解问雪的脊柱下滑,在第七节凸起处轻轻按压:
“先生近日实在是精神不佳,要不然让崔院正再来瞧瞧?”
“唔……别、不用了……”
解问雪不由自主地绷紧腰肢,又在那娴熟的揉捏中软了身子。
他低头,温泉水漫过锁骨,蒸得他眼角发红,像是要融化在这片暖意里。
“先生莫要太劳累多思,朕只希望先生愉悦。”
君王低沉的嗓音震动着相贴的胸膛。
解问雪闭着眼,感受着纪佑修长的手指穿过他湿透的发丝。
那动作极轻,极缓,从发根梳到发尾,一遍又一遍。
温热的指腹偶尔擦过头皮,带起细微的战栗。
恍惚间,解问雪想起民间嫁娶时的习俗——新人结发,一梳到白头。
水雾氤氲中,解问雪忽然开口:
“陛下,若臣做了错事,陛下会原谅臣吗?”
纪佑低笑一声,水声哗啦作响。
解问雪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轻松提起。
习武之人的臂力惊人,纪佑就这么一抱,转眼间解问雪已坐在浴池边缘,白玉的凉意透过肌肤传来,与方才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
“那先生会做什么呢?”
纪佑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
他站在池中,双臂环住解问雪纤细的腰身,将脸贴在那柔软的腹部。
解问雪能感觉到君王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水珠顺着解问雪的手肘滑落,滴在纪佑的肩头,又顺着肌肉的线条滚回池中。
池水荡漾,映着两人纠缠的倒影,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陛下见谅,臣,不过是在玩笑罢了。”
解问雪低声,低垂的睫羽在雾气中轻颤,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伸手,指尖穿过纪佑半湿的黑发。
可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哪怕聪慧如解问雪,此刻,他也不太能分辨自己胸腔之中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情绪了。
俯身时,一缕湿发垂落,扫过纪佑高挺的鼻梁。
他们的距离近到能数清彼此的睫毛,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纪佑眼里带着笑,靠在浴池玉璧上,水汽朦胧中仍掩不住一身君王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