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又是一杯,酒液顺着唇角滑落,
“这案子要是查不好,我这刚入京的世子,可一点都立不住了。”
雅间内一时静默,只听得窗外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北阙如雕塑般立在陆长陵身后,不发一言。
但他的目光却落在陆长陵身上,想要劝少饮些酒,又似乎没有立场开口,便只能缄默不言。
陆长陵忽然侧身,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响:“瞧你有些干劲不足,事成之后,你要什么赏?”
江淮舟闻言放下酒杯,琥珀酒液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
他唇角微扬:“还是陆哥懂我。”
“实不相瞒,那个老仆的义女,我的人已经找到了,所以线索并没有断。”
“只是,此事了结后…”
江淮舟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我要带录玉奴回江都。还望陆哥放我们走。”
窗外一阵疾风掠过,吹得枝叶猛地一颤。
听到这句话,陆长陵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酒液在杯口堪堪停住:
“你当真想走?”
“这中京分明…”他突然加重语气,“可容你大展宏图。”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江淮舟忽地笑出声:
“十八岁那年,我确实说过要建功立业,可如今…我只想要他做我的世子妃。”
“啪!”
陆长陵的酒杯突然翻倒,葡萄酒在案几上漫开一片。
他当真是愣住了,好像谈的内容有点超出理解范围了,有几分不可思议:
“你要让那个…做世子妃?”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难道他愿意吗——舍弃中京的荣华富贵,跟你走,就为了做你的世子妃?”
江淮舟慢条斯理地擦拭酒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愿意得很。”
忽然抬眸,笑了笑,
“连定情信物都收下了。”
“你此举当真是——天下人不会乐意见的,再者说江都王与江都王妃难道同意吗?”
陆长陵显然依旧处于无法理解的状态。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江淮舟不紧不慢的说,
“陆哥,朝野之中有太多的人恨他,也有太多的人要他死。”
“可是我爱他,我要他活着。”
陆长陵皱眉,依旧无法理解:“你真的清醒吗?他难不成给你下了什么药了?”
听到这话,江淮舟一顿。
那个什么鸳鸯债算吗?
不过江淮舟倒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道:
“或许,是我与他上辈子有旧情,就像话本子那样,缘定三生也说不定。”
陆长陵无语的扶额:“你少看两本话本子。”
江淮舟吊儿郎当一笑:“好好好。”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长陵真的是也有点无话可说。
分明在北境的时候,江淮舟可没有流露出半分断袖的意思,别说男色了,连女色都不近。
怎么一到中京,就好像被美色冲昏了头一样?
“阿舟,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陆长陵斟酌再三,还是说,
“我与那人交锋也不止一回了,众所周知,他恶毒狡诈,心思深沉,你或许被他骗了,也说不准?”
“陆哥,我难道真情假意还分不清吗?”
江淮舟抿唇,又喝了一口酒。
“我从未如此强烈的爱过一个人,我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真心。”
“……”陆长陵他深深吐息,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
“阿舟,你真的想清楚了?”
“你当真要为了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放弃中京这大好的机会吗,你还年轻啊!你连名声都不要了吗!?”
“我答应伯父伯母照顾你,你若是这样,伯父伯母该如何的伤心?”
江淮舟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喉结滚动。
“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
陆长陵声音压了下来,有些想责备,但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可知道他在中京是如何的名声,你若是当真把他带回江都王府,当真要娶他做世子妃——”
“我可以直说,这天下都会炸锅。”
“天下人如何想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江淮舟低头笑了笑,实则并不怎么在意。
“更何况,若是论起了解他,我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
“我知道我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非完美的像神明一样,但是,我仍然爱他。”
“不过话说回来。”
江淮舟抬眸,眼里清醒又明亮。
“我并不喜欢两败俱伤的走法,万事皆有缓和之法。”
“——只求陆哥成全我。”
——
江淮舟离去后,雅间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陆长陵独坐窗前,指间捏着的青玉酒盏早已凉透。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北阙单膝跪地,重剑横陈于前,向来沉稳的声音罕见地带着几分担忧:“主人。”
陆长陵缓缓摇头,玉扳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响:
“我万万没想到,我视阿舟如同亲弟弟一样,可反倒是阴差阳错的,将他置入这等境地。”
他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难道我当初让阿舟入京,做错了吗?”
北阙立即俯首:“怎会。主人深谋远虑,世子爷此番入京,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陆长陵忽然叹了口气,抬眸。
“我了解阿舟,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这世上能拦住他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陆长陵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蓝袍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备轿。”
他声音忽然变得坚定。
北阙猛地抬头,似乎是猜到了什么:“主人是说?”
陆长陵抬手,缓缓开口:“去督公府。”
第18章 ·哑女
夜色如墨,寒星寥落。
江淮舟勒马停在别院门前,踏雪乌骓喷着白气,前蹄在青石板上刨出几道浅痕。
他身后两列人马肃立——左侧金甲卫的铠甲映着月光,右侧玄衣侍卫的佩刀泛着寒芒,泾渭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世子爷。” 万海吟白衣胜雪,从朱漆大门内转出。
她背上的双剑缠着新换的银穗,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那位姑娘已在西厢房安置妥当。”
说的正是那老仆的义女。
江淮舟翻身下马,他抬手:“以后你们就守在这儿。”
声音不重,却让所有人脊背一挺,
“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说起来,江都王从前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江淮舟有几分血性和野性。
“是!”
二十名武者齐声应喝,惊飞了屋檐上栖息的夜枭。
万山戚沉默地打了个手势,金甲卫立即分散开来,铁靴踏地的声响如同战鼓。
江淮舟踏入院门,靴底碾碎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一边走一边侧首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万海吟白衣翩然,按剑紧随其后:“世子爷恕罪,她是个哑女,不会说话。”
“但账本确实在她手里。”
推开西厢房的雕花木门,
烛光摇曳间,一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慌忙转身。
见到江淮舟的瞬间,她立即跪伏在地,“咚”地磕了个响头,随后急切地比划起手势——十指纤纤,在烛光下划出纷乱的影子。
江淮舟眉头微蹙,他看不懂这民间哑语啊。
好在万海吟上前一步,低声解释:“这女子自小被那老仆收养。老仆临死前将她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