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眉头微皱,闭目,抱着剑打坐,指节下意识扣紧剑柄,可碎骨兮始终未出鞘。
——他没有拔剑。
哪怕薛妄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哪怕那人越靠越近,衣摆甚至已经碰到了他的膝头。
他只是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真的沉浸于打坐之中,假装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
薛妄是魔君,是幽都之主,连沈御待着的主殿,也是薛妄的。
虽然说被迫鸠占鹊巢,但到底是占了人家的地方,沈御现在也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
哪怕是小恩小惠。
沈御不喜欢欠人家的。
只是始终心里怀着警惕,所以仙君觉得,薛妄这个人,三分邪气七分妖异,极其危险,又不可捉摸。
可当薛妄安安静静地站在沈御面前时,那双总是含着讥诮与冷意的凤眸,便微微敛起,眼角眉梢都染着情意。
——薛妄或许自己知道,但从不说出口。
因为沈御闭着眼睛。
所以他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胆大妄为。
薛妄喜欢看沈御,让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过沈御的眉峰、鼻梁、薄唇,像是要将这张冷淡的面容刻进骨血里。
偶尔沈御有厌恶的皱眉,薛妄便微微勾起唇角,眼底的笑意更深,像是偷了腥的猫,又像是终于得逞的恶鬼。
事实上,薛妄很得意,自己能让沈御皱眉,哪怕是这种负面的情绪,薛妄也喜欢。
沈御是何人?云庭山掌门,生性冷淡,未曾有人能叫他失态。
所以,哪怕沈御恼怒厌恶,薛妄也觉得欢喜。
得不到爱,得到恨也可以。
爱也喜欢,恨也喜欢。
喜欢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可那目光却像是实质一般,灼热又缠绵地缠绕在沈御身上,仿佛要将仙君整个人都裹进自己的领域里。
——沈御知道他在看自己。
——薛妄也知道沈御知道。
可谁都没有点破。
一个闭目不言,一个凝视不语。
沈御静坐于榻上,如一卷泼墨山水间点染的孤影。
仙君白衣似雪,却比雪更冷三分,宽袖垂落如云霭拂榻,不染尘埃。
黑发束之,几缕散在肩前,衬得颈侧肤色如玉,又似寒刃新淬,白得透出几分肃杀。
沈御生来冷淡锋利,眉似远山凝黛,尾梢微微上扬,如剑锋出鞘最后一寸弧度,眼睫低垂,在冷白面容上投下两道鸦羽般的影。
他手握杀剑碎骨兮横陈膝头,冷白剑鞘吞尽锋芒,却压不住那股森然剑气。
最矛盾的是仙君周身气韵——分明是执掌杀伐之剑的人,此刻却如庙堂金身,低眉敛目间竟透出几分神佛般的悲悯。
此时若有香炉,青烟必不敢缭绕他衣袂;若有飞花,亦当绕道而行。
可此时,在沈御面前的是妖魔,是薛妄。
薛妄怎么可能放过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仙君呢?
下一秒,薛妄向前一步,赤足踏在冷石地面上,足弓如月,雪白的肤色在幽暗中莹莹生光,仿佛暗夜里的妖鬼披了层人皮。
右足金铃轻颤,声如情人呢喃,又似勾魂的艳鬼低笑,每一声都荡在人心尖上,酥麻入骨。
金铃——须尽欢。
有摄魂之效果。
魔君的长发被赤劫松松束起,血色发带缠绕乌发,尾梢垂落颈后,似一道未干的血痕,衬得后颈肌肤愈发冷白妖异。
暗色里,他轻笑一声,嗓音如浸了蜜的毒——
“仙君。”
这二字落下,似嗔似诱,尾音缠绵地绕上来,像蛇信舔过耳垂,又似指尖划过喉结,分明是敬称,却叫人生出被亵渎的错觉。
可偏偏薛妄就是要亵渎仙君。
如果当年,沈御不曾在云庭山替他解围,那么薛妄自然不会纠缠沈御。
可是偏偏,沈御那冷淡的善心就是落到了他身上,当年明月,曾照他,却不独照他。
这个世界可真够恶心的,可薛妄遇到了沈御,哪怕沈御根本就不记得他。
薛妄却很记得沈御。
当年的沈御,手里也是那把剑,更加的青涩,却没有如此的寒冷。
薛妄因为半妖的身份,又是混血,事实上他是更偏向于修魔的,所以哪怕资质过了,薛妄也不能顺利的炼化灵气,所以沈御看到他的时候,薛妄怀中才会死死地抱着那一本最基础的《引气诀》。
很多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层层相辅相成的。
因为是半妖,因为是混血,所以只能修魔,所以不能变化灵气,所以修为不得寸进,所以被欺负。
弱肉强食,向来如此。
可沈御救了薛妄,又替薛妄惩罚了那几个蛮横的弟子。
高洁明月,高悬于天,不可触之。
薛妄心中有怨有恨,也有数不清的酸涩。
因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
日日夜夜,抓心挠肝,恨极深爱极深。
沈御不知薛妄心中所想,他闭目盘坐,如孤峰积雪,连吐息都凝着霜意。
薛妄却从来都不会见好就收,他俯身逼近,仿佛一阵裹着桃李艳香的风撞上万年寒冰——
一寸之距,呼吸相闻。
魔君本就浑身都不正,没有半点正气,连俯身的姿态像折枝的妖,赤劫作发带垂落,发尾扫过沈御执剑的手背。
他故意将吐息呵在对方眼睫上,暖雾遇冷化作细碎水珠,悬在沈御睫毛要坠不坠。
“仙君不搭理我呢。”
嗓音浸了蜜似的,字字往人耳蜗里钻。
说话时唇珠几乎擦过沈御鼻梁,偏生悬着一丝发丝的距离,惹得满室气息都无端粘稠起来。
碎骨兮在鞘中轻震,沈御心中厌烦,却知道,越是搭理,薛妄这种人,恐怕越会得意,越会得寸进尺。
于是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老僧坐钟,岿然不动。
更何况,这幽都魔君夜夜犯病,好好的有床不睡,非得到这来转上两圈,惹的沈御无语至极,却又更不想看那双血色的眼睛,所以到点每日都打坐。
前几日,薛妄只是静坐着看一会沈御,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离开,并不作妖。
今日,沈御便更懒得理他。
薛妄忽的笑了,唇角弯起时,那抹艳色便如朱砂点雪,灼人眼目。
他天生一副姣好貌,眉梢眼角俱是精致,此刻连眼底盘踞的阴鸷都淡了几分,倒真像个蛊惑人心的家伙。
“仙君……缘何闭目不敢看?”
“是怕我真的动摇你吗?”
薛妄掩唇,嗓音低哑,裹着蜜糖般的黏稠,字字往人骨髓里渗。
尾音尚未落下,他指尖已勾住自己的衣带轻轻一扯——
红衣委地,如血溅梅。
层层叠叠的艳色外裳滑落,堆在地面上,宛如绽开了一朵靡丽至极的花。
而薛妄只余一袭雪白里衣,薄如蝉翼,透出底下若隐若现的肌骨。
两息之间,满室生香。
薛妄甫一靠近,一股暗香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
好不讲道理。
这香,初闻是铁锈般的腥甜,像雪地里泼了一碗温热的血;继而渗出蜜渍梅子似的清甜,勾着人往更深处嗅;待要细辨时,却陡然转冷,最后竟剩一缕的寂寥,像是燃尽的最后一截檀香。
沈御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闭目调息,可五感反倒愈发敏锐——那香气竟顺着经络游走,冰凉的腥气缠上丹田,甜味撬开灵台,连那抹孤绝的尾调都化作媚意,往神魂最深处扰乱。
沈御眉间更冷。
他问自己道心,好在,道心犹坚。
闭目如封禅,沈御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半分,仿佛眼前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而只是一缕偶然掠过的风。
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分明就是不愿看,不想看。
美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