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是刮骨钢刀。
人啊,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象。
观美人如白骨,红粉骷髅,皆为白骨皮肉,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只见沈御纹丝不乱,连衣褶都保持着打坐时的规整。
仙君之姿,岳峙渊渟。
当真是岿然不动。
第44章 ·有恨
沈御越是冷若冰霜,薛妄眼底的兴味便越浓。他忽的轻笑一声,指尖绕着垂落的赤劫发带,晃过一抹流霞般的红。
“仙君可曾有过共赴欢愉之人?”
嗓音浸了蜜似的,偏用最恭敬的称谓说着最放肆的话。
见对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他反倒凑得更近,
“仙君这般俊朗,”薛妄吐息故意拂过沈御耳垂,“不知有多少人对仙君倾心。”
忍之又忍,实在没忍住,沈御眉峰骤蹙,终于睁眼——
刹那间,如寒潭破冰,那双常年古井无波的黑眸里竟掀起一丝恼怒。
他倏然起身,广袖翻飞间,碎骨兮横挡于前,剑鞘冷硬地抵住薛妄逼近的胸膛。
“不知羞耻。”
声线仍淡,却已带三分凌厉剑气,震得案上茶盏无声碎裂。
薛妄被剑鞘抵着,却不退反进,就着这个姿势仰头笑起来,眼里像撒了一把碎星:
“嗯,仙君说得对。”
他坦荡认下这四字评语,舌尖轻舔过唇角,又补一句:
“可我还有更不知羞耻的,仙君想听吗?”
话音未落,忽的伸手握住剑鞘,掌心贴着沈御执剑的手指,在对方骤然紧缩的瞳孔里轻声问:
“其实我一直好奇…仙君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实在是太近了。
沈御从未与人这般近过。
对方的体温隔着衣料隐隐传来,混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暗香,让他浑身如坠蛛网,每一寸肌骨都绷得生疼。
剑鞘抵在对方心口,却仿佛烫着自己掌心——沈御竟头一次在出剑时犹豫了。
碎骨兮是一把杀剑,出鞘必然见血,但是沈御如今还不想见血。
心中烦躁,沈御的言语更加冷淡。
“与你何干。”
四字如冰锥坠地。可握剑的手却未再进半分。
却看褪去红衣的薛妄只剩一身雪色,唯有发间赤劫如一道血痕,斜斜划过素白里衣。
这般打扮竟洗去七分妖气,倒显出几分少年般的清透。偏他眼尾还噙着笑,像只收起利爪的狐。
“真是可怜,这么多人爱慕仙君,仙君却谁也不喜欢。”
“仙君恐怕不知。”
他忽然压低嗓音,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碎骨兮,他或许是想碰沈御的手,但是没有碰。
“九大仙门里,痴恋仙君者如过江之鲫。”
“譬如百兽阁二小姐,对仙君一片痴心,如今都不肯出阁嫁人。”
“为了见仙君一面,她在百年前做了一件衣裳,蛟皮为绸,鳞泛幽芒若九渊凝冰,入水化雾,凌波若陆。”
“可惜仙君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呢。”
闻言,沈御倒确实是想了想,百兽阁的二小姐凌月,他只有个很粗略的印象,大概知道长什么样,但如果问起来,具体如何,他又不太清楚了。
沈御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只会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也只会记得应该记得的人。
若动摇他心,恐怕唯有天下大事。
“我修的本是无情剑道,儿女红尘之事,我本无意,纵使多情也是枉然。”
沈御站起身来,挡开薛妄,走了两步道。
“说起此事,听闻百兽宗的大公子凌霄,正是被你所杀。”
薛妄眉梢高高扬起,赤劫发带随仰头的动作滑落肩头。
他忽然低笑起来:“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仙君在此时提起那凌霄公子难道是要除魔卫道,替他讨个道理吗?”
修真界的几十年,也不过转眼一瞬,许多大能者一闭关就要好几百年。
沈御看了薛妄一眼:
“你自沾因果,往后定然会因果轮回,你若能消受,那便罢了。”
听完这话,薛妄嘴角还勾着笑,眼底却阴得能滴出水来。
“仙君觉得我做错了?可那百兽阁大公子凌霄——”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为了讨他妹妹欢心,活剥了我半身皮鳞。”
此一句,震得满室烛火狂跳。
“怎么?”
他歪头盯着沈御骤然收缩的瞳孔,
“仙君觉得…我不该杀他?”
嗤啦——
雪白里衣突然被薛妄自己扯落。
薛妄猛地转身,光线在他背脊上投下颤动的光影。
本该如冷玉般无瑕的肌肤上,赫然趴伏着一大片狰狞扭曲的疤痕,像一条被活生生剥去鳞片的蛟龙,露出血肉模糊的真身。
那些伤疤呈现出诡异的锯齿状边缘,皮肉翻卷的痕迹清晰可见,仿佛当年是被人用钝器一点点撕扯下来的。
旧伤泛着青黑,在苍白的背脊上蜿蜒盘踞,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际,如同一幅残酷的图腾。
最骇人的是脊椎处的一道伤疤,深可见骨的裂痕周围布满了细小的灼烧痕迹,像是有人将滚烫的烙铁按在伤口上止血。
疤痕周围的肌肤呈现出不自然的褶皱,像是被反复撕裂又愈合的痕迹。
沈御的指尖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
他见过无数血腥场面,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伤痕——这根本不是战斗留下的伤,而是酷刑,是虐杀。
“好看吗?”
薛妄侧过头,红眸中带着讥诮的笑意。
他故意将背脊完全暴露在沈御眼前,让那些丑陋的疤痕无所遁形,
“凌霄大公子对妹妹的偏爱可真叫人羡慕,扒皮剥鳞,百兽阁的宗旨从来都是万物刍狗。”
“血、肉、骨,对他们来说可都是上好的资源。”
说得轻描淡写,薛妄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死死的扣着自己的衣服,指节泛白。
那些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
他心怀恨意,彻夜难平。
这恨,深可见骨。
当光斜照时,甚至能看见薄皮下微微凸起的、错位愈合的骨痂。
“仙君可看清楚了?”
他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
“这疤会疼的,每到夜里就像千万只蚂蚁在啃,让我永远记得这份屈辱,别说杀了凌霄了,我纵是杀他十个轮回都不为过。”
“就算是死了哥哥,百兽宗的二小姐,凌月,可是对仙君痴心不改呢。”
“不过,料想仙君也对她无意,她未必比我心善多少,剥皮抽筋不过手到擒来,将我的鳞皮穿在身上,我迟早把她也给杀了。”
“听说呀,凌月小姐为她哥哥都快哭瞎了眼呢。”
薛妄的眼中燃着两簇猩红的火,那火焰仿佛从他灵魂深处烧上来,将那双妖异的血眸灼得发亮。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那又如何?我迟早将他们一阁杀的一干二净,一个不剩,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沈御的指尖微微蜷缩,目光落在薛妄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上,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
“你当年是云庭山弟子。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薛妄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缓缓转过头,红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化作戏谑的笑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