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长了尾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仙君居然记得我?”
脚腕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薛妄歪着头,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御:
“百年前,我那般不起眼,我以为仙君早就把那段往事忘干净了。”
沈御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光透过窗棂,在他清冷的轮廓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
“我记得。”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薛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哦,记得?”
薛妄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
“哈哈哈哈哈!你记得什么呢?你那个时候看得见我吗?我能入得了你的眼吗?”
话音未落,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薛妄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染血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沈御的手臂:
“你看不见我”
“沈御!端明仙君!你那么高高在上,我被抓去百兽阁,和那些妖兽关在一起,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你御剑而过,看都没看我一眼!”
闻言,沈御的瞳孔骤然收缩,不由的后退了半步,硬生生的止在原地。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罕见地语塞了。
“我不求你救我,我知道你不会救我,你没有必要救我——我只是一个半妖混血而已,云庭山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天赋比我好的人,你哪能看得见我?”
“你是弟子首席,你是门派之荣,世人皆追逐着你的身影,你的目光不曾落于任何人身上!”
“可你当年,为什么要帮我呢?你帮我赶走了那些欺辱我的混账,你让我心里产生了希望,却又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薛妄却突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
“仙君不愧是修无情道的,当真无情,当真无情!”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善可以恶,恶可以善。
薛妄不是一开始就是个疯子,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杀生。
他会害怕,会哭,会见血而吐,他会瑟瑟发抖的在角落里抱紧自己,会在每个夜晚都害怕有人杀了自己。
他想活下去,他也想要有尊严,他更想要有力量。
可是他是半妖混血,人类排斥他,后来妖魔欺辱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不能为食,那便为器。
更何况,薛妄又是炉鼎之体。
人的恶意大多隐晦,但是人的自私却显而易见,恨不得使他人的血肉为自己所用。
薛妄虽然是半妖混血,但是他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天赋点几乎为零,他基本不能炼化天地灵气,所以他在云庭山没有实力,备受欺凌。
因为他是个弱者,因为他是异族。
后来,薛妄被弟子排挤,从外院调到外门,他曾经去看过云庭山的后门。
那基本不能称之为门,只能称为一条小路。
是难得灵气很稀薄的地方。
也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
看门是一个苦差事,更别说那里灵气如此稀薄,几乎不能修炼,只能忍受着夏日的酷暑和冬日的严寒,只能忍受着恶劣的条件和饥肠辘辘的肚子。
因为薛妄没有辟谷,所以还需要进食,只是,后门遥远,赶到饭堂去吃饭的时候,已经全部是些残羹冷炙了。
但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
薛妄小时候经常饿肚子。
他生来就被父母抛弃,被丢到薛家村——一个很贫瘠的小村庄。
几乎是像狗一样被养大,四处讨食,那个时候他总觉得肚子很痛,痛到肠子打结那种感觉,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后来,薛妄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是饥饿,是永远处于饥饿的感觉。
因为没有吃饱过,所以甚至难以理解,原来饥饿的状态是不健康的,不正常的。
他只知道肠子搅在一起很痛,他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连土都吃了。
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很想哭。
后来妖物来袭,整个村庄几乎被啃食殆尽,妖物没有吃薛妄,或许因为薛妄是半妖吧。
因为妖物来袭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云庭山上派人下来,发现薛妄的资质不错,就把他带上了山。
资质不错,却不能炼化天地灵气,只能去看门。
其实看门也挺好的。
说不定哪天,沈御就会从后门过。
看一眼也好。
哪怕是看一眼也觉得很好。
可惜,到后来,薛妄连山门都看不了了,那日,仙门大比,百兽阁非要走后门,提前入场,百兽阁大公子凌霄一眼就看出来薛妄的身份,趁乱将他带走。
那一日,沈御一举夺魁,风光无限,被凌月一见钟情。
那一日,薛妄被打出原形,关在百兽阁的兽笼里,像畜生一样,被运走了。
而后凌月几次三番,邀请沈御前去百兽阁,沈御没有搭理。
直到凌霄出面,借着公事,把沈御邀请来,正是薛妄被按在地上剥去半身的鳞皮,然后被丢到兽堆里的那一日。
沈御飞剑而过,不曾留半分眼光给地面的血污,好似连见一眼都是厌恶。
恨啊,太恨了,如何能不恨呢?
凭什么?
又不是他想要来到这世上的,又不是他想要生而为半妖的!
又不是他逼着沈御帮他的!
薛妄就是这么可怜可笑,就因为沈御极其平淡的善举,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帮助,就这么死命扒拉上了沈御。
恬不知耻地说爱,实则心里的恨比爱多多少,薛妄自己也说不清,或许爱恨交织,心里有怨。
太恨了。
恨天地生万物,非独你我。
恨来恨去,恨到现在,也终究只是恨沈御不爱他。
薛妄想要爱。
就像他曾经无比想要食物一样。
越是得不到,他越是想要。
爱以饥饿的方式体现,恨不得生吞入腹。
第45章 ·尽欢
云庭山的弟子常服是白的。
现在薛妄只有一身里衣,一身雪白,目若疯癫,眼底含泪含恨。
让沈御想起属于自己的记忆之中,当年薛妄的真正模样。
一场很轻的雨。
带着血腥味。
那个时候,薛妄和沈御都是少年,年轻,但两人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记忆中的薛妄蜷在墙角,惨白肌肤上覆着破碎的漆黑鳞甲,像被活剥了皮的蛇。
湿透的黑发黏在颈侧,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将融的雪,偏偏眉眼生得秾丽——
血瞳在暗处幽幽发亮,像两盏鬼火。
白衣零碎,被那些欺辱他的弟子撕的粉碎,早被血染透,湿淋淋贴在身上。
那时的薛妄弓着背,这是一个自保的姿势,那姿态像极了被拔光爪牙的野猫,明明浑身发抖,偏还要竖起所剩无几的毛。
沈御当年帮了薛妄,他没看清楚,但是那个时候,他觉得薛妄在哭。
沈御从来都不做后悔的事情。
“仙君可看够了?”
现实里的薛妄突然拽回沈御思绪,如今他一身雪白里衣,倒与记忆中染血的湿润模样重叠。
“转过身来。”
沈御开口。
薛妄本就想起往事,心情不佳,听到沈御的话,颇有些轻挑的挑眉,声音有些哑:
“怎么,仙君对我又有意思了?”
“方才一眼,见你胸口有伤,为何不愈合?”沈御解释。
刚才薛妄转过去之前,只是领口微微拉开,那也就一瞬间的事情,没想到沈御竟然看到了。
什么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