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觉得饥饿。
人总会永远重复属于自己的悲剧,薛妄的悲剧就是永远都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没有得到过爱,也没有得到过善待,他无时无刻都想要沈御的爱。
他想要得到沈御的偏爱、纵容、宽容、理解。
他也知道那些东西有多么难得。
别说沈御不一定给他,沈御甚至不可能给这世上的任何人。
端明仙君怎么可能会动情,薛妄能算计沈御这一次,已然是极其难得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时机到了,或许他们之间注定要纠缠一番。
薛妄不怕沈御恨他。
他只怕沈御不够恨他。
如果做不到爱,那就用恨来补偿——恨到咬牙切齿,恨到刻骨铭心,恨到碎骨兮每一次出鞘,剑锋所指都是他的咽喉!
他要沈御的眼里只有他,心里只装着他,哪怕是恨,也要恨得彻彻底底,恨得永生难忘!
——薛妄就是这样的疯子。
他不要沈御的淡漠,不要他的无视,更不要他像对待其他蝼蚁一般,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他宁愿沈御一剑刺穿他的心脏,宁愿碎骨兮的寒光染上他的血,宁愿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因他而掀起滔天怒浪——也好过被彻底遗忘。
薛妄是这世间最危险的赌徒。
他押上身体,赌沈御的七情六欲;他送上神魂,赌沈御的道心动摇。
第48章 ·云庭
云庭山。
山顶大殿,云庭殿。
书有文,东海极东之处,怒涛奔涌间起一峰,峰顶积雪千年不化,远望如墨砚中点了一滴白毫——此乃云庭山。
山体四壁笔直如天神劈就,猿猴难攀,飞鸟不渡。
唯东侧有一道天然石阶,九万级青玉台阶螺旋缠绕山体而上。行至三万阶处,可见银河倒悬,水雾扑面时,杂念俱消。
行六万阶,罡风骤起,五根玄铁锁链横贯深渊,铁索上凝结冰霜,低头可见云雾中沉浮。
自古以来,求师问道,心性不坚之客,不可由此至山顶。
至山顶,天光洞开。
方见云庭殿,檐角十二枚青铜铃无风自动。
有客来。
云庭殿内熙熙攘攘的,百十年来,难得如此热闹,九大仙门、四海五岳,都挤在同一天,御剑的御剑,有天船的坐船,还有传送阵的就开传送阵——当然了,这直接开到云庭山的传送阵,自然得是和云庭山关系好的宗门。
当今修仙界,九大仙门之中的四海分别是:
东海,云庭山,宗门最大,乃修仙界之首,这百年间又以剑修最为有名。
西海,万兽阁,最擅长御兽。
南海,青莲书院,多是丹修符修佛修。
北海,克体宗,锻体之处,体修所在。
而五岳则更为零散一些,都是些小型宗门。
如今这一群仙门都派了代表过来,锁妖塔一崩,消息传的飞快,大家都闻讯而来。
只见主位之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云庭山副掌门,危妙算。
危妙算此人,生得俊逸出尘,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左眼漆黑深邃,右眼银灰如月,流转间似能窥破天机。
平日里抓到什么穿什么,今日来客,倒也穿的还算正经。
他一袭月白色云纹长袍,衣袂飘飘,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暗红色织金丝绦,袖口微卷,露出修长的手指,墨发半束,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角,更添几分随性不羁。
手里摇着写有“天机不可泄露”的折扇,腰间挂着天命通宝三枚铜钱。
无人知晓危妙算的真实来历,只知他天赋异禀,能掐会算,二十几岁就被前任掌门收为徒弟。
危妙算是个爱笑的人,可现在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跟菜市场似的,听这群人逼逼赖赖了一个多时辰,这他要是还能笑出来,那他的耐心已经可以做掌门了。
哦。
对,说起掌门。
沈御失踪了。
危妙算斜倚在主座上,白玉扇骨抵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描金折扇。
殿内茶香氤氲,青瓷茶盏在诸位大能面前排成长列,偏生这上好的云雾茶也压不住满室嘈杂。
“端明仙君失踪,锁妖□□塌,人妖两界怕是要起风波。”
青莲书院于清院长捧着茶盏叹息,鹤纹广袖垂落案几,容貌维持着三十岁岁左右的模样,清俊儒雅。
“砰!”
石榴红的袖口猛地拍在玄晶案上,克体宗副宗主,榴菡霍然起身。
她八尺高的身影投下浓重阴影,腰间十二枚降魔飞刀震得嗡嗡作响:
“捉妖的捉妖去!在这吵嚷能济什么事?若叫那些妖魔祸乱人间——”
她怒目圆睁,声如洪钟,
“在座诸位都是千古罪人!”
“非得开个什么会,这会到底有什么好开的!”
“浪费的时间,凡间不知要死多少人!”
有道是,天上千万仙,不见凡人苦。
世事如洪炉,万物如柴薪。
万兽阁席位上,瘦长老宋蒿捋着山羊须冷笑,看起来四五十岁,但事实上,修者的容貌会冻结在步入金丹的那一年,在座的就没有小于百岁的。
“冲动行事有用吗?要是如此冲动就有用了的话,那真是天下事情都一条筋捋顺了。”
“锁妖塔乃两界天堑,怎会无故崩塌?”
他枯枝般的手指敲在茶案。
“宋长老此言有理。”
甄虎山声若闷雷,额间虎纹随怒意泛金,壮硕身躯撑得万兽阁制服猎猎作响:
“听闻如今幽都的新魔君,手段非凡,他们妖魔之中连连出现大能,魔君难说不起烧杀劫掠的心思。”
“自古妖魔皆是异类,恐怕这锁妖塔,另有隐情啊!”
“保不齐是这新任魔君所为,若是有大能诛杀魔君,借此来震慑妖魔,哪方妖魔还敢作乱。”
这一唱一和,话题就转向了万兽阁这两个长老提出的方向上。
自古以来,人妖之间便横亘着一条血腥的食物链。
妖魔以人为食。
血肉是它们的佳肴,魂魄是它们的醇酒。
它们舔舐着凡人临死前的恐惧,如同品尝最上等的香料。那些被啃噬殆尽的骸骨堆积成山,数不胜数。
而人类则以牲畜为食,宰杀牛羊时从不手软。
刀刃割开喉管的瞬间,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与妖魔撕开人类胸膛时溅起的血花,本质上并无不同。
弱肉强食,不过是天道循环中最赤裸的法则。
修士们自诩正义,将妖魔镇压在锁妖塔下,可他们手中的剑同样沾满鲜血。
那些被斩杀的妖物临终前的哀嚎,与村庄里待宰的猪羊发出的凄厉叫声,在苍穹听来,或许都是同样的悲鸣。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善恶,只有站在不同立场上的食欲与杀欲。
人类恐惧妖魔,妖魔憎恨人类,不过是因为——
谁都害怕成为被端上餐桌的那一个。
既然要求仙问卜,危妙算自然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透,否则他这个副掌门也算是白当了。
只是杀魔君?
闹着玩呢,说不定连幽都都没进,小命就没了。
妖魔与人类有几分不同,妖魔向来是以武力为尊,别管什么身份,打不过就得沦为食物。
而修仙界虽然以武力为尊,但是涉及到世家大族,仍然是利益错综复杂。
危妙算摇着扇子,望着殿内吵成一锅粥的众人,忽然有些怀念沈御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