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因那副美丽的皮囊,王妃还可能垂怜他几分,但人到几十岁还是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免让人生厌。
如此几次三番后,王妃也不再和他商讨政事,只在心里自己拿定主意。
把头上的所有的珠钗都卸下来后,侍女伺候王妃睡下。
一夜无话。
……
王爷对如意的宠爱,整个王府的人都看在眼里。
以前如意和母亲住在那间狭小的厢房时,通常只有过年时他才能得到一件新衣服,那是娘一针一线绣好的。但自从到王爷身边上,各种奇珍异宝、绫罗绸缎通通都捧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不过几旬的功夫,他从一个不讨喜的古怪孩童,变成王府里人人都要讨好奉承的存在。
江都王对他很好,虽然他并不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好。
如意出生在宣华苑,一个寻欢作乐的场合,他那纤弱美丽的母亲用尽一切手段护住他,不让他看到那些肮脏的场面。
宣华苑里的嬷嬷们会用些许惋惜的目光看向他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但他不喜欢他们的眼神,于是渐渐地,他便不再出门。
因为长久不出门,如意变得不爱说话,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怀疑这孩子是个傻子,不像其他调皮的男孩一样在院子里追追打打。
但如意并不在意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只要和娘亲在一起,他就感到很幸福了,他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他只要娘亲就够了。
可即便如此,伶人们的脂粉味,那软玉红香般的、让人心迷神往的气味,那些气味搏动他的鼻腔,使他感到厌恶。
那时的如意单纯地认为一个身上的气味便决定他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如果他身上也沾染上那股味道,那他便也会成为那种倚姣作媚、不男不女的妖人?一想到这个便让他头皮发麻。
可等到王爷身边后,如意依然逃不开那股脂粉味,大齐以白为美,王爷也喜欢用胭脂香粉掩盖他脸上的斑点和皱纹。
偶尔王爷会躺在太师椅子,一脸沉醉地把脸埋在雪白的绢布上,如意看到绢布上有一些金黄色的颗粒物,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当王爷好容易从那种浑身发飘的状态中缓过来后,他会招手让如意上前。
这个时候的他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玉石般的温润和冷清尽数洗去,留下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愈发明显,仿佛一朵凋零的菊花,令人作呕。
因为刚吸食完那些金丹,他死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全身发热,舒服得爬不起来。
王爷用手轻轻地揉捏他下巴的软肉,声音飘忽:“你这样娇弱的小东西,如果怎么才能在个世道活下来哦,不过既然遇到寡人,寡人便会护住你的……”
如意没有再闻到那股软玉红香的脂粉味,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雄黄朱砂,以及王爷身边用龙涎香都掩盖不住的腐朽的味道。
他说这话时,如意忽然想起那天遇到的眉眼张扬的男人。
当那个男人靠近自己时,如意闻到的是男人身上粗浅的汗味,还有他身上的熏香,不是宣华苑里甜腻的百合香,而是一股辛辣浓郁的麝香味。
总之是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气味,不是那种象征娇弱的气味。
那个男人的出现让他的认知出现偏差,原来就是这样的人能肆无忌惮地夺走他的一切。
与其说是怨恨,其实如意对那个男人身上的气味很是着迷,甚至也想让自己的身上也染上那股气味。
如果他身上也是那股味道,或许他便能从男人手里护住自己的娘亲,如意是这样理解的。
这天,江都王兴高采烈地为如意捧来一套红色的襦裙,很明显是女童才能穿上的。
江都王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便道:“不喜欢吗?阿琅。”
时下的贵人喜欢把自己的美妾打扮成清秀少年,带出门炫耀,但江都王偏反其道而行之,他喜欢把自己身边的娈童打扮成娇媚动人的少女。
甚至连面见宾客时,江都王都会把他抱在膝上疼爱,而客人们心领神会地交换眼神,浑浊的眼神里似有淫邪之光,祝贺王爷又觅得一件珍宝。
阿琅。
每次江都王用这个名字称呼他时,他都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新名字。
王爷为他赐姓崔,名遗琅,称他是这江都王府中一件无比高雅的宝物。
能得到王爷的赐姓,对于他们这种贱籍出身的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幸,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他更喜欢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梅如意,称心如意,多美好的寓意。
而换上新的名字,换上新的衣服,代表他会成为江都王想要打磨成的那件宝物,何谈称心如意?
面对这套精美的襦裙,崔遗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头。
果然,江都王看到他点头后,欣喜地打算亲自为他换上这身新衣服。
他张开双臂,任由王爷为他换上他并不喜欢的衣裳,打扮成他不想成为的模样。
难得放晴的一天,崔遗琅趴在窗栏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后院。
偶尔江都王去宣华苑找他老相好时,会把崔遗琅一个人放在书房,他先是看了会儿书,又爬上窗台,便看到后院有个正在冲澡的马夫。
那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张黝黑发红的老实脸,因为做多了苦力活,眉心有道很深的褶痕,但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马夫只在腰间裹上一条汗巾,上身的肌肉油润光亮,一呼一吸之间,那种挺拔的张力看得人血脉贲张。
那一瞬间,他对马夫隆起的肌肉一种难以言状的向往。
后院冲澡的马夫好像察觉到周围有人在看他,四下寻找果然看到正对后院的一个屋子,那里是王爷的书房,一个打扮得娇艳欲滴的女孩子正在偷看他。
女孩的瞳仁又大又黑,虽然衣着打扮不俗,但神情中没有倨傲之气,略显呆滞的瞳孔里似乎透出一丝好奇。
发现是个女孩在偷看自己,马夫的脸色极其古怪,而女孩的目光正直直地盯住他的胸肌,不知为何,他有种被女孩的目光侵犯的感觉,他匆匆忙忙地冲完澡,从此之后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
马夫手忙脚乱地离开后,崔遗琅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在书房里的那扇巨大的宝镜里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依旧不明白自己所倾慕,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厌恶镜子里那个打扮得娇艳欲滴的女孩。
这不该是他的模样。
那我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马夫离开后,崔遗琅依旧趴在窗台上发呆,忽然,他好像看到让他非常好奇的场景,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
良久后,他吃力地从窗户翻出去,偷偷地溜出这座金屋。
几个月过去,江都终于迎来初春。
去年的雪下得格外厚,泥土下的冰层结得很深,金色的阳光照在沉寂已久的大地上,融化的雪水在沟壑缝隙中蜿蜒流淌,王府后院的草场一片郁郁葱葱。
这样好的天气,正是适合习武的日子。
几天前,王妃为世子请来的习武先生终于来到王府,光看面容他已经很老很老,眼梢眉间都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发须近乎全白,但无论是眼神还是站姿都还像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的。
钟离越,曾经镇守甘州雁门关的骠骑大将军,一杆龙胆霸王枪镇得雁门关以北数百里的突厥人不敢来犯,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受到前朝各方势力的牵连,最后黯然辞官归乡,于钟南山搭上一草庐,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只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