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绍垂下头,思索母亲话中的内涵。
这天晚上,姜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里总是这样忍不住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身影。
看那男孩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几岁,难得的,一向恃才傲物的世子殿下对那个孩子产生一丝怜悯。
不过他又转念想:比起那些饿死在官道上的孩童,呆在父王身边至少锦衣玉食,没有性命之忧。
但是……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他和檀奴会是同样的人吗?
几天后,姜绍在沁芳园里再次见到崔遗琅,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偷溜出来的,身边跟有侍女和护卫,正在一条小径上捡灯笼花。
他今天换上的是寻常男孩子的衣服,比起那身胭脂色襦裙,少了丝娇艳之姿,愈发显得肤色洁白,眉清目秀。
让姜绍感到诧异的是,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男孩的神情便十分沉静,眼珠没有什么波动,颇有宠辱不惊的气质。
灯笼花有五角形叶片,深红色的花朵秀丽雅致,小孩子最爱这种精巧的小东西。
他陆陆续续捡了许多,通通都放在他腰间的小荷包里,他的身子小小的,白白的,远远看去便像只蹲在石径上的小猫,怨不得江都王把他视若珍宝。
男孩身后是有个身穿棠棣色襦裙的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眉眼和男孩有些相似,在男孩捡灯笼花的时候,她便无言地跟在男孩身后,眼神里满是疼惜。
但在男孩看不到的地方,妇人忍不住从怀里掏出手绢拭泪,神情凄楚可怜。
姜绍看见她垂眸拭泪的可怜模样,忽然就心痛起来。
他厌恶那个荒淫无道的父王,但母亲却是他此生最敬爱的人,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和二郎养大,教他们明礼节,懂诗书。
王妃是关东世家的贵女,闺名王弗林,祖上甚至可追溯到琅琊王氏,她文采斐然,有林下风气,幼时便随父亲去见识过塞外的金戈铁马,比之寻常世家女子的清惠贞正,她行为洒脱,更见其英气豁达。
成亲后丈夫靠不住,她也没有自怨自弃的想法,反而把王府的人情来往打理得井井有条,言谈爽利,心思周密,江都王万万比不上她。除去教养两个儿子,闲时她和身边的侍女画几张花样做衣服,偶尔亲手做几道时兴糕点,眼神永远神采奕奕,自得其乐。
姜绍对女性的认知和对未来伴侣的标准都来源于他的母亲。
也正是因为梅笙和王妃同样的母亲身份,姜绍对这对母子产生难得的怜悯之心,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像王妃那般坚强地护住自己的孩子。
他们母子都是江都王关在宣华苑中的鸟儿,当美貌和贫贱同时落在他们身上时,除了顺从,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没人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而他们的想法也无足轻重。
看到世子的仪架正在不远处,梅笙生怕他们冲撞到世子,连忙把儿子抱起来,远远地朝姜绍屈膝行礼。
姜绍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闷闷的,有些难受。
……
自从那天姜绍气势汹汹地把弟弟带走后,姜烈也偷偷再去花苑找过他的小莲花,但却再也没看到那个孩子,仿佛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绮梦乍醒后,小莲花却如轻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天,姜烈习武的兴致都不怎么高,整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这天,老将军教授他们刀法。
老将军的家族是晋北的武官世家,他在京城的将军中也是一流的高手,使用的武器是一柄沉重的玄铁刀,刀头约有两指厚,战场上一刀下去,厚度不够的盔甲直接化为碎片由内向外飞溅,突厥人通常连人带甲胄让他给斩成两半。
给一众小子演示刀法时,他约莫是想起往日在沙场上的肆意,身上那股不成体统的颓唐气息消失殆尽,苍老的双眼透出野兽般张狂的气息。
叶片从树枝悠然滑落的那一刻,一道白虹似的刀光斜斜地飞来,如惊芒掣电,星雨续纷。
所有的少年都看得出神,只有姜绍忽而敏感地察觉身后有人在看他们。
往四周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看见那个小孩的身影,他依旧身穿那套华美的襦裙,半张碎玉莲白的脸现出来,因为隔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看到姜绍发现自己,树木后的红色衣角一闪而过,没了踪迹。
姜绍原本也没放在心上,但是一连几天他都发现那孩子躲在树后往这边看,长此以往,他也不免好奇那孩子为什么一直偷看他们。
一日习武结束后,姜烈又在和那群毛小子踢蹴鞠,他素来是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性子,好些天过去,虽然心里依旧惦记小莲花,却也打起精神来继续和伙伴顽乐。
姜绍原本坐在树荫下休息,忽而又觉察到那股窥视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轻咳几声,对身后的伴读说道:“我去更衣,你们不用跟来。”
他表面平静地站起身,实则半路拐弯,朝沁芳园的方向走去,江都王是个尚雅之人,只见园中多是各色玲珑山石,万木葱笼,更有一芳汀小洲,池水盈耀晶光,好一派浓郁春色。
斑鸠鸟在棠梨树上剔翎,树下有个身穿胭脂色襦裙的女孩,正在很认真地挥舞手里的树枝。
眼前的场景让姜绍不由地睁大眼,那孩子挥舞树枝的动作并不是全无章法,细看居然是这些天那位老将军教授他们的那套刀法?
原来这个孩子偷看他们居然是为了偷师学刀法?
想清楚来龙去脉后,姜绍心情复杂,他原本以为这个孩子和王府里的下人一般,接近他和姜烈不过是为谄媚讨好而已,却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只是……明明父王锦衣玉食地将他养在身边,为什么还要来偷偷看他们习武呢?
姜绍没有出声,只是站在远处看那孩子武完整套刀法。
即使不过几天的训练,姜绍却能看得出来,这孩子虽然因为身上笨拙的衣物行动不便,但刀法依然有模有样的,在他女孩一样娇媚灵动的外表下,他行动间的进攻性却比习武场的少年都要强。
似乎全无杂念,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快,更快。
将绍原本打算不动声色地离开,但这时,崔遗琅似乎敏锐地发觉有人在看他,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藏在树后面的人。
不好!
不等姜绍及时躲闪,他只觉眼前一晃,风吹起崔遗琅外衣上的红色罩纱,他闻到罩纱上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那是他父王卧房里的熏香。
两人之间的距离让崔遗琅迅速拉近,姜绍这才看清眼前这个孩子的脸,他的下唇右侧有一颗浅浅的小痣,中和这张脸的呆气,清明灵秀的眉眼变得更加鲜活。
可这时姜绍已无暇欣赏这张精美绝伦的脸,而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冷汗无声地滑过他的脸。
姜绍屏住呼吸,一根削得很尖的树枝紧贴住他的喉咙,如果这是把锋利的刀,并且眼前这个孩子有杀他的决心的话,那他绝对逃不过,姜绍丝毫不怀疑。
一时间,姜绍也不知道该庆幸眼前这孩子并不是刺客,还是该懊恼自己的身手连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孩子都比不过,心绪复杂难言。
似乎认出眼前这个少年是王府的世子殿下,崔遗琅原本冷冽的眼神缓和下来,他移开手里的树枝,无言地转身离开。
“等等。”
姜绍连忙叫住他,在对方沉静的眼眸看向自己时,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前几天都是你在偷看我们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他这样一说,崔遗琅的眼神突然变得慌乱起来,他轻抿嘴唇,扔下手里的树枝,作势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