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又在说谎,姜绍有点生气,可看到男孩的眼神时,那点生气又变成了无奈和愤恨,母亲告诉过他,他是王府未来的主人,他有责任护住他麾下的臣民,可他却对崔遗琅的境遇无能为力。
只是因为桎梏男孩的那个人是他的父王,这让姜绍愈发地体会到自己的弱小。
有时候姜绍和弟弟来找人时,便看到身穿襦裙的男孩一个人坐在那棵棠梨树下,眼神呆滞又茫然,明明还是不谙世故的年纪,但那种沉默又怅然的表情看得人很难受。
他就像一只孤独的小动物,身边没有同伴,他也不需要同伴,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扉。
偶尔他们三个人还会一起切磋刀法。
“你学这个是想用来修剪花枝吗?”
一天两人切磋完刀法后,崔遗琅突然问姜绍。
姜绍这才意识到,这个叫崔遗琅的男孩虽然表情一直都单调乏味,黑亮沉静的眼珠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但其实他是个非常容易明白的人,想法就跟他挥出的刀一样简单。
比如,他现在问姜绍学刀是不是想修剪花枝,那就是真心实意地发出疑问,而不是在嘲讽姜绍挥刀的动作软绵绵的,连他一刀都接不下。
“……”
姜绍顿时感觉当胸中了一箭,他把自己的刀收回刀鞘,气呼呼地离开,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可他自个儿生气,姜烈和崔遗琅却没有去追他的想法。
姜烈看向兄长的背影,后知后觉:“小莲花,兄长他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已经知道崔遗琅的真实名字,但姜烈还是固执地叫他小莲花,因为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
崔遗琅比姜烈还迟钝:“他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你说他刀法软绵绵的。”
“我没有那么说啊。”
姜烈看向小莲花平静的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吃糖吗?”
崔遗琅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梅笙难得来看望他时,给他带的粘糖,一共有三块,都是小兔子的形状。
“吃。”
姜烈毫不客气地接过崔遗琅递过来的糖,两个人排排坐在那棵棠梨树下,一起吃糖。
“唔,还剩一块,本来是给世子殿下留的,既然他不要,那我们两个分了吧。”
“好的,那我要小兔子的头。”
姜绍刚才气冲冲地走后,见没人来追他,便装作只是去更衣又回到原地,当听到他们的谈话时,他更生气了。
那是我的小兔子!
这次他是真生气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好几天都没和弟弟一起来找崔遗琅。
……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桌面有个冉冉升起青烟的鎏金熏炉,烟雾在黑暗中勾画出变幻莫测的图案,看着眼前的场景,崔遗琅只觉喉咙发紧,眼眶在不自觉地发红。
这几天他都过得很开心,因为他有了两个玩伴,还偷学了很厉害的刀法,连世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哪怕王爷让他学不喜欢的琵琶,穿不喜欢的衣裳,他都觉得自己能忍耐,总有一天,他不会再让人欺负他和母亲。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到能够保护母亲的地步,但当真正地直面怪物时,他才发觉自己远没有那样强大。
江都王躺在梅笙的床上,他明显是吸食寒食散过多,已经进入神志昏晃的地步。
看到崔遗琅时,他也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反而眼神混沌地伸出手:“阿琅,你过来……”
他惨白的皮肤像是在脏水沟里浸泡许久的死肉,又像是一截枯萎的朽木,崔遗琅又闻到那股腐朽的气味,令人作呕。
梅笙赶他走:“如意,快走。”
崔遗琅站在原地,双腿僵硬地不能移动。
“快走!”
看到母亲惊怒中含泪的双眼,崔遗琅这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终于夺门而逃。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为什么每次他都只能选择逃跑?
崔遗琅不自觉地咬紧下唇,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一道惊雷在天幕中闪过,金色的烈光在铅灰色的乌云中旋转,云层里电蛇游蹿,雨点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空气中的寒意浸透人的衣衫,阴霾把王府的天幕压得很低很低。
“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姜绍今晚在王妃房里为她抄写祈福用的金刚经,熬得便有点晚,却不想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撞上崔遗琅。
这晚忽然下起暴雨来,沉重的雨水打在江都王府有近百年历史的瓦片和青砖上,昏暗扭曲的青草小径氤氲在雨濛濛的浓雾中,鬼气森森,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仿佛永无止境。
崔遗琅没有打伞,跌跌撞撞地在雨中游荡,他满身泥泞,一张清秀的小脸惨白发青,眼睛空洞死寂。
不等姜绍上前扶起他,身后的李公公已经带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李公公先是对姜绍行礼作揖:“奴才给世子殿下请安,这孩子淘气,一时冲撞世子,奴才给您赔罪,王爷让奴才带他回去。”
当江都王身边这位老太监上前来抱他时,崔遗琅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哭声。
平日里他即使是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可想而知到底是受到多大的委屈,他才会哭得那么凄厉和绝望。
他的哭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又尖又高,两只手臂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老太监枯瘦的手指,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姜绍听得心里一动,忍不住替他求情:“李公公,不知这孩子是犯了什么错,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饶他一回吧。”
李公公赔笑道:“世子殿下,他没犯什么事,王爷和他逗乐呢,他一时生了气,所以才跑出去来的。”
姜绍不自在地抿唇,显然不信他这鬼话,怕是他那个好父王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主意,才惹得如意哭得那么凄惨。
这些天的相处中,姜绍也渐渐地了解父王宠爱的这个孩子,不怪父王将他视若珍宝,若他是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姜绍肯定也会更加疼惜他,他那么乖巧,那么懂事,他的表弟表妹们没一个比得上他。
而且明明年纪更小,刀法却比他和二郎都要好,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坚毅执著的品性。
这样的孩子不该让父王困于内宅。
眼睁睁地看着那太监把崔遗琅抱走,姜绍站在原地,他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怨恨涌上心头。
雨声中,那个孩子的哭声渐渐远去,但姜绍却觉得仍在耳边,离他咫尺之遥。
……
“这个给你,听父王说,你前儿刚过八岁生辰,便当做生辰礼补给你。”
姜绍把手里的一柄长刀递给崔遗琅。
江都王对崔遗琅视若珍宝,他生辰那天虽没有大张旗鼓地为他作生日,却也在内院中搭建家常小巧戏台,令宣华苑的小班编排几出新戏,这自然也传入姜绍的耳朵里,不免让他心生触动。
崔遗琅接过那把刀,爱不释手地把玩,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瞳也浮现出欣喜的神色。
距离那个雨夜已经过去半旬,自从那夜后,崔遗琅不知为何很少再来到棠梨树下偷师,难得再次相见,姜绍不动声色地观察面前的孩子。
似乎脸蛋又尖瘦了不少?从前脸上还有红晕,近来却苍白到泛青,一副薄命相,看得姜绍直皱眉。
旁边的姜烈慌神:“小莲花生辰?我怎么不知道,兄长你为什么不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