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侯年轻时常在外打仗,久不在家,侯府事宜全由侯夫人把持,她自然没有善待丈夫的妾室庶子的意思,府里的下人看碟子下菜,薛焯和弟弟小时候过的日子委实说不上好。
直到薛焯长大成年,有了功名,平阳侯也日益重视这个儿子,大夫人这才收敛蹉跎他们母子三人的手段,可惜那时薛焯的母亲已经因病过世,没能享受儿子带来的福泽。
卢照看向薛焯的侧脸,心中不免叹气,惋惜这位薛家二郎不是长姐的夫婿,当年父亲为长姐想看时,这位二公子尚且年幼,不然自己定是会选择投于他门下。
薛氏几个兄弟在他家中暂住的日子里,他也在认真观察,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想探知出到底谁才是值得他追随的主公。
他长姐的丈夫,薛府的大公子薛澄,虽是侯夫人的儿子,侯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但才能平庸,又是个急躁的性子,容易轻信身边人的耳旁风,也正是如此,侯爷才一直没有确立世子之位,闹得如今兄弟阋墙的局面。
三公子薛平津年纪尚小,依附于他的兄长,平日只和府中的优伶玩乐,混迹于内闱之间,卢照也不清楚他有几分真才实学,只知道他的刀法极其出众,但终究没亲眼见过,一时不知真假。
唯有这位二公子能文能武,他十二岁开始便跟父亲上战场,武艺出众,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别人都道他的都尉之职是蒙受祖上荫蔽得来的,可卢照却不这样想。
如今世道不平,他表面虽做足了忠臣的姿态,但私下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举动。
卢照心中暗道:此乃乱臣贼子。
而后他又在心里笑道:我亦神往之。
忽而,卢照听到坐在身边的男人口中忽而轻哼起什么。
他凝神细听,原来是《桃花扇》中的《入道》一折:怎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羞答答当场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荡荡大路劝你早奔逃。【1】
薛焯口中轻哼那几句唱词,一双阴鸷的眼明明灭灭闪着光,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漫天的绚丽灯火都在他眼中印不出一丝色彩,反而像是厌倦了这看不到尽头的征战,肆意张扬的眉眼也显出几分倦色来。
卢照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样的男人竟也有这样慵懒疲倦的一面,正要随意开口劝慰他时,忽而贴身侍从俯在身边说了几句话。
卢照神色一凛:“还不快让人进来!”
一向温润如玉的卢家公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地停住手下的动作,台上的歌女也停下曲调,一时间众人屏声息气,席间一声咳嗽也不闻。
侍从把一个形状狼狈的军官领到席间,正是薛澄军师派出的通信兵,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都尉,不好了,将军他,他被杀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卢照手里的酒盏直接掉落在地上。
薛焯闻言挑眉:“哦?我那兄长论武艺在京都也是一流人物,何人能杀得了他?”
听话语像是在惋惜兄长不幸毙命,但卢照心知他姐夫的将军之位是怎么来的,便觉得几分嘲讽的味道来。
那士兵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属下也不知那人是何等来历,看外表是个十来几岁的少年,使的是双刀流。他不仅杀掉了将军,还杀我们好些弟兄,属下也是拼死才能回来给都尉报信……”
他说这话时,似乎想起那个杀胚砍人的模样,一时喘不过气来,加上赶路让他心脏承受不住这样的负荷,竟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嗯?
听到这个描述,薛焯想起什么,让人把那个晕倒的士兵抬下去:“行了,我知晓了,摩诃呢,让他随我一起去捉拿杀害大哥的奸人。”
卢照的脸色有点尴尬,他往四周看去,在薛焯耳边悄声道:“在长姐的院子里。”
言罢,卢照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但心里却在思量其他事:薛澄身死,那这世子之位也算是没了悬念,他也该择名主,为卢家的将来打算。
薛焯闻言不由地笑出声来,嘴角的弧度轻蔑又讽刺,他漫不经心地起身,朝后院走去。
卢府后园佳木茏葱,草虫乱鸣,轩榥外种有数竿萧疏的湘妃竹,夜风习习,竹叶散乱。
有位丽人提着玻璃芙蓉宫灯,踏着青石板款款而来,穿过转角处的月门,竹林的绿意在月光下显得虚无缥缈,宛如一泓碧水要溢出来似的。
她见此处景致正好,便坐下来,歇上一歇。
这女子是薛澄之妻卢氏,这些天接待薛氏三兄弟,她忙得脚不沾地,还把自己的弟弟卢照叫回来,自己好容易才找到空闲休息一下。
此时夜色已深,卢夫人坐在竹林间的石凳上,一边锤腿,一边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
她留神细听水阁那边传来的女人的吃笑声,脂粉味和酒香扑面而来,似乎整个卢府都浸泡在胭脂色的香气里。
听雨阁那边自是极热闹的,卢夫人放下心来,可忽又闻松竹林四周一片肃静,庭中晚风凄厉,遍地浓霜,无端萌生出荒凉寂寞之感。
“嫂嫂。”
正当卢夫人发呆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个含笑的轻柔嗓音。
卢夫人吓了一跳,忙转身去看。
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站着个身穿海棠色襦裙的少女,生得唇红齿白,杏眼桃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隐约透出一分邪气,狐狸似的。
卢夫人一时没认出来人是谁,当看见少女眼中那抹狡黠的神韵时,她心里一惊,捂住胸口:“摩诃,你怎么这身打扮?”
面前的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小叔子薛平津,他是薛焯一母同胞的弟弟,乳名摩诃,他今年刚满十六岁,长相貌若好女,妖颜若玉,红绮如花,加上年岁尚小,身材是少年独有的纤细,穿上女人的衣服后更加显得雌雄莫辨。
也正是他这幅妖妖娆娆的长相,以及在家中的混账作风,平阳侯一直很不待见这个最小的儿子,非打即骂,此番他来到卢府,是跟随两位兄长前来平叛的。
薛澄往日在夫人面前对这个弟弟多有鄙夷:不过是个空有武力的莽夫,如果不是有他那个好哥哥在,我早把他打发到南蛮之地去讨饭,还能容忍他在我面前放肆。
他嘴上鄙夷,眉眼间却生出几分焦灼,薛平津依附于他的亲兄长,他书读得一塌糊涂,却使得一手好刀,刀法在京都无出其右,令薛焯更添羽翼,兄弟二人齐心,逼得他这位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喘不过气来。
临行前,平阳侯对长子承诺,若薛澄此去平反能立下大功,他便向朝廷上奏立世子,因此薛澄才百般阻扰薛焯出兵,甚至让粮草官扣押下薛焯部队的粮草,就是防止他们抢功。
薛澄担任豫章郡太守,卢夫人随夫君上任,久在豫章居住,也就当年成亲时和侯府的两个庶子见了一面,那时薛平津还是个垂髫小童,多年不见,卢夫人以为这位薛家三郎长成个肌肉精炼的粗狂汉子,可他到自己娘家歇脚后,她才知道三郎原来是个身材纤细,面容阴柔的美少年。
时下崇尚阴柔之风,朝廷高官、贵族之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甚至有传闻称,那位率先起义的落第秀才也是因为面容丑陋,屡试不第,这才揭竿而起,可见对容色的追捧到达何等地步。
薛平津面容阴柔,身上又是女人的服饰,还描了眉,上了胭脂,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明媚动人的少女,他在卢夫人面前转了个身,展示自己身上这件华丽的襦裙,笑容惑人:“嫂嫂,好看吗?”
他转动身子时,身上的那件石榴裙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骤然绽放,金翠辉煌,珠光宝气,一时间晃得卢夫人几乎睁不开眼,又忽然注意到他没有穿鞋,是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轻盈盈的。
见卢夫人坐在石凳捶腿,薛平津立马半跪在地上,歪着头,笑容卖乖道:“我替嫂嫂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