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来,崔遗琅一直在认真观察这个世道,一路上的见闻让他忽而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清廉正直之人,也不是所有的反贼都是他遇到的那帮凶恶之徒。
他跟在世子身边,也读过史书,知晓只有当世道坏到一定的程度后,百姓才会忍无可忍地揭竿而起,想活下来并没有什么错。
白术的父亲在沉重的徭役下身死,抚恤金也让当地的官吏扣下,他加入起义军也是想领到足够的口粮养活爷爷和妹妹。白术是个嫉恶如仇的人,那他加入的那支起义军首领也定是能够让他信服的人,至少也称得上是忠义之士。
但权力也会异化一个人,下令屠村的将军,和那个抢劫逃难百姓的起义军壮汉,他们两个的面目似乎也没有本质区别。
到底谁才是正义的那一方?或者说谁能给世道带来公平和正义?他不知道。
崔遗琅握紧手里的赤练刀,眼神逐渐坚定,可不管如何,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出手,都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且不说白老爷和阿芷对他有恩,娘亲小时候也教他要保护弱小,他虽然人单力薄,但就是拼死也要保护这群村民。
白术对他笑起来:“之前见你对你那主人那幅态度,还以为你也是那种谄媚之人,没想到你也不是完全愚昧的。”
崔遗琅一笑而过,看向周围虎视眈眈的士兵:“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带着村里的人快走,我来断后。”
他粗略扫过眼前的这批士兵,有百余人,和那日他杀掉的那群反贼人数差不多,但也不能轻敌,这群士兵明显接受过规范的训练,装备精良,不是那等流寇能比的。
白术咬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定会涌泉相报。”
言罢,他便把爷爷背起来,又拽起身边的妹妹:“走,跟我走,我们帮不了他,我去找人回来救他。”
阿芷看向挡在他们身前的崔遗琅,嘴唇嗫嚅了几下,几乎忍不住要哭出声来,最后还是被哥哥连拖带拽地拉走。
白术领着村民走远后,崔遗琅深吸一口气,心里其实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今天他怕是要留在这个地方了。
不过,如果娘亲知道他为保护别人而死的话,应该也不会太过责怪他。
这样想着,他嘴角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意,挥刀的动作也愈发畅快和肆意。
眼看周围的士兵一个个惨叫倒下,军师心中惊呼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忙让身边的小兵去通风报信:“快去把都尉大人请来,他的兄长让奸人所害,我等也要死在他的刀下,求他派兵过来救人。”
崔遗琅眼神一凛,冲向前想将那个报信兵拦下,可惜士兵们一股脑围上来,他手里的赤练刀在那个报信兵的手臂上留下一道伤痕,让人逃了出去。
他心里微微一叹,然后转刀劈向这位军师,干脆利落地将他斩下马。
连杀两个首领后,崔遗琅甩动手腕,刀上的血直接洒在周围士兵的身上,滚烫的鲜血让所有的士兵都为之一颤。
这个少年明明身材娇小,但给众人带来的压迫感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到目前为止,居然还没有一个人能伤到他。
他走上前,泛着寒气的刀刃迫近,带着凛冽的杀气,原本打算冲上前的士兵眼中露出了一抹惧色,然为时已晚,那把血红的刀已经穿胸而过。
鲜血在火焰中流淌,崔遗琅拔出刀,刀刃在地面的火焰上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形,血迹顺着刀刃慢慢地低落,仿佛是从土壤里盛开出的红花。
崔遗琅看着面前还剩下的士兵们,语气平淡:“将军和军师已死,你们何必再听从他们的指令?”
为首那人冷笑:“都尉大人马上就会来此增援,我等万不能放走你这样的恶徒。”
见这群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崔遗琅轻叹一口气,再次举起手里的赤练刀。
刀是用来保护身边的弱者,如果这些尸位素餐的人不肯给世人一个公道,那就用他手里的刀通通讨回来。
为此,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变成别人厌恶的怪物。
……
“当——”
台上的歌女怀抱琵琶相思木,碧罗色水袖顺着她的手腕垂落,露出截藕白的腕子,音韵独有钟磬之风味,清淡婉转至极。
薛焯往下座看去,满座都是江南的优伶歌伎,亦有不少清秀妩媚的少年,丝竹笙箫此起彼伏,众人寻欢作乐,宴上充满纵情狂欢的气氛。
想来薛澄为了将他绊在卢府,使了不少功夫,薛焯心中一哂,嘴角衔着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刻薄的笑。
这时,一个身穿的女人上前为他斟酒:“都尉,妾身敬你一杯。”
在场的所有男人怀里都抱着妖媚入骨的美人,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坐在位置上饮酒,明明喝了不少,可眼神依旧清明,似乎永远不会喝醉。
薛焯紧盯着面前这张如花容颜不说话,眼神中有种深不可测的味道,舞女见他这幅神情,心里微微发寒,忽而就不怎么敢坐在他膝盖上撒娇卖痴。
大多数人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并不会关注他的长相如何,更多的是被他身上那股威严冷冽的气息给震慑住了,脸庞的线条锋利又充满野性,一看便知此人非池中之物。
仔细一瞧,这其实是个长相很俊美的男人,他眉眼的轮廓很深,脸庞也极其瘦削,有点眉压眼,这样不说话的表情显得眉眼间的煞气更重,仿佛一条阴冷的毒蛇在肆无忌惮地审读眼前的猎物。
那舞伎不敢上前,而后便听他语气轻浮道:“你今年多大?”
他笑起来时,身上那股阴森逼人的气息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挑逗的意味,双眸慵懒惺忪,和京城里最风雅的贵公子别无二致。
女人感觉扎在她后背的芒刺收敛点起来,不由地松了口气,而后如实回道:“妾身刚满二八。”
薛焯轻笑道:“太小了点,我素来喜欢年芳二十八的女人,成过亲的更好,会照顾人。”
女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顿时僵住,世人大多都喜欢年轻的女子,怎生这位都尉的喜好却如此……与众不同?
薛焯见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勉强僵硬,心里顿时觉得无趣得很,漫不经心地把她挥退。
卢照坐到他身边:“整个豫章郡的花魁娘子都在这里了,也有那群芳苑的名角,都是些很清秀的少年,他们就没一个能入你的眼?”
薛焯自顾自地给自己斟酒,嘴角含笑:“我喜欢年纪大一点,身材丰腴些的。”
他越说越起劲,似乎是真的想找到这样一位佳人:“不能太柔弱,要读过书,习过武的更好,如果能打过我,我定是把这人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或打或骂,我都受着。”
卢照忍不住嗔道:“你这是寻佳人,还是在找下属,若真有这样的风流人物,哪里还轮得到你?”
薛焯眉毛一挑:“那可未必,若真能寻到这样的佳人,即使已经名花有主,抢来又何妨?”
卢照笑着指向他:“你啊,一向就是这样霸道的性子。”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痛饮,推杯换盏间尽是肆意潇洒,薛焯是个嗜酒如命的性子,一杯一杯地饮下来,连卢照都有点经受不住这样的喝法。
卢氏是当地望族,往前还可以追溯到隋唐时期的范阳卢氏,如今的卢家家主正是豫章郡太守,而卢照是卢府的二公子,尚未及冠,此番也是他负责接待薛氏三兄弟。
按照辈分,薛焯可以唤他一声小舅子,但他们两个其实并没有姻亲关系。
卢照的嫡亲长姐嫁给平阳侯长子薛澄为妻,而薛焯和他弟弟薛平津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个侍酒婢女所生,只因生得美貌得到侯爷的垂怜,平阳侯夫人出身高门,是个善妒跋扈的性子,为这两个庶子不知道生出多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