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遗琅依旧用极其冷漠的眼神盯着他,一声不吭。
薛焯往后躺,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过眼前的少年:和摩诃差不多的年纪,都是花样年华,长相甚是美好,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如果说用花来做类比的话,摩诃长得一张如花芙蓉脸,内里却是带毒的夹竹桃,用他伪装出的那副模样引诱不知情人的采撷。
崔遗琅一身简单的白袍,肌肤莹白,眼神清澈,精雕细琢的面容上还有几分孩子气,身上的气质也非常干净纯粹,好似敛池中晶白如玉的莲花。
他不由地想:红才是和他最般配的。
桃源村里,少年在血山火海里尽情战斗的场景深深地刻入他的脑海里,一想到那样的美景,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激动地翻涌起来。
见崔遗琅不搭理他,薛焯放低姿态,笑道:“就当是陪我用膳,我从京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路上都没吃点好的。”
实在经受不住他再三的邀请,崔遗琅垂眸思考,点了一道他刚才在书里看到的美食:“那就……梅花汤饼吧。”
薛焯立马吩咐人去做,他看向案上的书,随意聊天道:“你也喜欢看食谱?刚才见你看得那么入迷。”
崔遗琅摇头:“没有,只是在卢府一直都没什么事情做,随便翻翻而已。”
话说这薛家两兄弟都是很看重口腹之欲的人,薛平津喜欢吃甜食,来房里探望他时经常带上一食盒的点心,哥哥也是在书房里放了很多杂记食谱。
薛焯笑道:“我和摩诃都喜欢吃吃喝喝,走到哪里都要先尝尝当地的美食,临走前还要带一份回家。你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这里的厨子来自大江南北,什么菜都能给你做。”
崔遗琅轻声道:“我对吃的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而且他也不想一直呆在这对兄弟的身边。
薛焯不赞同:“人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要好好吃饭,人间有味是清欢,如果不能品尝美食佳肴,那我还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正说着,一行青袄侍女端上托盘,请他们用午膳,薛焯便道:“先吃饭,吃完再说正事。”
打开盖子,里面便是崔遗琅点的梅花汤饼。
说是梅花汤饼,其实只有一种形似梅花的馄饨,并不是真的用梅花做的,《山家清供》里写道:“剥白梅肉少许,浸雪水,以梅花酿酝之。露一宿,取出,蜜渍之。可荐酒。较之扫雪烹茶,风味不殊也。”【1】
眼下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案上没有新鲜的红梅,薛焯便让侍女把去年腌好的“蜜渍梅花”端上来,是道小菜,并一个鬼脸小花瓮,里面自然也是梅花酒。
准备的这样周全,崔遗琅心里想:难不成他把《山家清供》里的所有美食珍馐都亲自做了一遍,甚至要花费一份功夫才能得到的梅花酒,他也随便备着。
仿佛看出他眼神的意思,薛焯含笑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只要是书里描写过,我都会亲自尝试一番,记得我有次打算自己下厨,结果还把厨房给炸了。”
崔遗琅问道:“你平日喜欢亲自下厨?”
他还以为像薛焯这样的武将,平日除了打打杀杀,定是和他麾下的武将谋士一起干大事,哪能把他和庖丁之事联想在一起,今儿倒是看到这人不同寻常的一面。
薛焯轻叹一口气,眉眼间透出一股厌倦之气:“如果世道太平,谁又真的喜欢打打杀杀呢,像林洪这样煮酒赏梅,平平淡淡地过日子,那才是真的畅快潇洒。”
崔遗琅心里有些触动,他忽而想起小时候和姜烈一起去冰湖上钓鱼,冰上钓鱼是件很考验耐心的事,姜烈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每次没坐一会儿就跑去滑冰,最后他们烤的鱼都是崔遗琅一个人钓上来的。
他坐在篝火堆的旁边,火光把冷冽的冰面都映照得通红,姜烈又添了几根柴,鱼放在烤架上慢火细烤,调料融进肉质里,香味已经冒出来。
那时候他也想过永远和他们在一块,永远也不要分开,可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
崔遗琅眼神黯然下来。
两人吃完汤饼后,侍女把碗碟都撤下去,崔遗琅立马进入正题:“我杀了薛澄,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把我交给官府,还是交给平阳侯发落?”
薛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意,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拼死守护那个村子,如果不是要为他们断后,凭你的武力应该能很轻松地逃出去吧,你完全没必要管他们。”
崔遗琅不说话,低眉顺目地坐在座位上,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
见此,薛焯笑道:“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多了解你一点,在桃源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刀法,甚是钦佩。你那么拼命,是因为那个村子的一家老少救过你吗?”
崔遗琅轻声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惨剧发生在眼前,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一直以来,都是母亲和世子护住他,可当悲剧再次来临时,他却只能狼狈地选择逃走。
他再也不想品尝到那股绝望的滋味,也不想那些可怜的村民和他一样。
因为害怕坏人会夺走他拥有的东西,他努力地磨砺自己的身体,十年来苦练刀法,为的就是把自己从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中拯救出来,当白术把桃源村的村民都成功地撤离后,崔遗琅甚至感受到一种满足感。
他想成为对别人来说有用的人,如果哪天他是为拯救别人而死的,那也算一种死得其所了。
可惜他没死在桃源村,反而被救了下来,也不知道这对兄弟是在做什么打算。
“只是想救人而已?这个理由也太简单了点,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崔遗琅轻脸上的表情不耐起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而且我和你不熟吧,你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不熟?如意,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你仔细看我的脸。”
薛焯把脸贴近他,一股辛辣浓郁的麝香味涌入鼻腔,记忆突然从脑海深处的匣子里自动跳出来。
喂,你娘是个婊子,那你也是个小婊子咯?听说你们王爷最喜欢亵玩娈童,你们母子俩不会都是他养的玩物呢?
崔遗琅身体一颤,控制不住地往后退,离这张脸远远的。
“是你?”
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是小时候想抱走他的人,还欺负过他娘的坏人,崔遗琅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的刀不在身边,眼神凶狠冷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随时打算扑上去撕咬他。
眼神还是像一只小老虎一样,不错,够带劲,他就喜欢这样烈的。
薛焯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那个很深的疤痕:“还记得这个疤痕吗?当时我说要欺负你娘,所以你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一口。”
“闭嘴!”
一谈到母亲,崔遗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道:“不许你侮辱我娘。”
“我没有羞辱你的娘,那天我找她只是因为她和我娘实在是太像了,所以忍不住想多看看她而已,你听摩诃说起过我们的身世吧,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薛焯很认真地解释,崔遗琅的眼神也渐渐地变了,他忽然想起来,一开始他最渴望成为的就是眼前那个男人。
当年这个男人是那样的张扬肆意,他身上那股辛辣浓郁的麝香味在崔遗琅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对他抢走母亲的愤怒外,更多的其实对他拥有的力量的憧憬和倾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