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遗琅低下头,细长的眉毛敛在一起,眉间依旧凝结一股散不尽的愁郁和苦涩,进而如实道:“当时他的兄长薛澄想屠村,我看不下去出手杀掉了他,后来援军到了,我就被薛焯带回卢府关押起来。醒来后,他说他看上了我的刀法,想让我跟随他,助他完成大业,我果断拒绝了他,他就恼羞成怒把我关在地牢里。”
果然。
姜绍心里暗道:那个男人果然和他有一样的心思,所以才想招揽如意。
只是……
姜绍看向面前低眉颔首的少年,继续道:“没有了?”
崔遗琅顿了一下,看向姜绍的眼睛,轻轻地点头:“就这些。”
他表面平静,但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指甲险些刺破掌心,他从未跟姜绍说过谎,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让王爷知道他有过那样屈辱下贱的一面。
别人怎么说他是婊子生的小婊子都无所谓,瞧不起他也不在乎,但他不想王爷看轻他。
说谎。
姜绍在心里暗道,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很清楚如意的习惯,和别人不同,如意说谎时眼睛反而会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但语气会变得漂浮不定。
可是看到如意苍白到极致的脸色,姜绍也隐约猜得出他在薛焯手下经历过什么,不忍心再逼问他,但有一点他还是很在意。
“你们有没有……”
他问到一半又觉得不妥,便没了下文,见他久不出声,崔遗琅抬头问道:“王爷,你想说什么。”
姜绍强笑道:“没什么。”
他那个父王再怎么不知道廉耻,也不会真对个小孩子下手,但如意现在已经大了,薛焯说不定真的会下手。
一想到男人之间会发生那样的事,姜绍心里浮现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恶心和厌恶。
他竭力把这个日后将折磨他不得安宁的疑问抛在脑后,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对了,母亲不说是想认你为义子吗?挑个良辰吉日,我们把仪式操办了吧。”
崔遗琅细声道:“王爷,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姜绍听出他语气中的意思,诧异道:“你难道不想做母亲的义子吗?做我弟弟吗?”
这可是多少人都求而不来的事,姜绍是想以后都把如意带在身边,时下世人皆看重门第出身,他有些担心别人会看不起如意是个低贱的舞伎生的儿子,便想抬高他的身份,母亲对此也是一口答应下来。
崔遗琅忙道:“娘娘和王爷这些年对我和我娘关怀多加,我都记得你们对我的好。”
他止住话头,闭上眼,不知道该怎么和王爷说他内心的想法。
母亲过世后,他总觉得自己就像那没有根系的浮萍,伶仃细草,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在哪里。
他立志学刀,为的就是想保护母亲,可如今他拼尽全力要保护的人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挽救这场悲剧。
有时候他从梦里醒过来,眼神呆滞地望着房梁,想到这天底下他再也没有一个骨肉血亲,铺天盖地的孤独和寂寞几乎要吞噬他。
王爷和王妃从来都没亏待过他,可王爷身边有很多跟随他的人,以后也会有王妃和小世子,自己并不是多重要的人,没有人能够永远陪在他身边。
而且,如果当真认王妃为母亲,那不是说明他自己都嫌弃母亲,觉得她身份低贱上不得台面,所以才重新找个身份尊贵的女人认为母亲。
这对于梅笙来说,简直是一种背叛和抛弃。
崔遗琅从来不觉得母亲的身份会使他难堪,如果有人瞧不起他,那他也懒得去搭理那种不值得的人,可如果他们出言羞辱娘,那他就会用自己的赤练刀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只在乎对他来说重要的人,旁人的看法他才懒得管,只要他和娘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他就很满足了。
明明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
见崔遗琅面色忧郁,眼眶泛红,姜绍便知道他这又是想起梅姨了,心疼地伸手摸摸他的头:“这次回来后,我总觉得你心思比以前重了些,想来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义子的事,你再想想吧,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和母亲都尊重你的决定。”
感受到头上传来的温柔的抚摸,崔遗琅忍不住道:“王爷,您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从小到大,姜绍不知道已经救过他多少次,崔遗琅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这份恩情,没有世子,就不会有如今的他。
姜绍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皱眉故作生气道:“哎,你居然忘了,小时候我们不是发过誓吗?我是不会背叛和放弃你的。”
手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情好上不少,爱不释手地揉捏了几下,心想:感觉比以前瘦了些,手感没以前那么好,不过没关系,他会重新把如意养得白胖起来。
崔遗琅怔忪道:“原来你都还记得。”
想到自己在地牢时的迟疑和动摇,难以言状的愧疚几乎要吞没他。
姜绍继续温声安抚他:“你别想那么多,这几天好好养身子,好好吃饭。对了,你不是最喜欢吃酥酪后,我让厨娘已经在锅子上温好,等会儿你回去就能趁热吃。”
“嗯。”
崔遗琅忍不住哽咽地点头,内心深处的伤痛和苦闷在他一声声温柔地安抚下,慢慢地平复下来。
两人又说了些话,因为姜绍还有公务要处理,崔遗琅接过那两把刀和那支望湘人,起身告辞。
崔遗琅离开书房后,姜绍表面平静地坐回案前继续处理公务,可不停皱起的眉毛和落笔时太过频繁的笔误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手一抖,洁白的纸卷上立马留下一道难看的墨痕。
姜绍顿了一下,舍弃掉这张纸,重新换上一张崭新的,刚抬起手,便发现薛焯寄来的那封信还留在桌上。
他向来矜持端庄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拍下手里的笔,立马将那封信抽出来,直接用灯烛上的火焰烧掉。
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纸被火舌燃烧殆尽后,姜绍不平静的心情才慢慢地稳定下来,他心里默默地想:我会感到生气是很正常的,如意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早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弟弟被外人欺负觊觎,我当然生气。
是的,做朋友、做兄弟、做君臣,无论哪一项感情,都比男女之间的情爱要更深刻。
成家是他的责任,他不会抗拒,以后也会善待王妃,不让她承受母亲的苦难;但能和他并肩前行的,是如意和二郎,两者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没必要混为一谈。
在崔遗琅回到王府过去三个月后,前朝传来个震撼人心的消息:皇帝驾崩了,由于死前没有留下皇子,皇位便要在他两个皇弟之间选出,各方人马开始异动,京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纷争与不和再一次被掀起。
第66章 人生有命
江宁郡西南部的山区,崔遗琅独自一人行走在林间,这片树林人迹罕至,一路上,他连上山砍柴的樵夫都没碰到,满山的虫鸟乱鸣让人觉得聒噪厌烦。
刚入秋的季节,山上的红叶妖艳如火,景色颇有意趣,远远望去,好似一座燃烧起来的火山。
终于来到目的地后,崔遗琅轻轻地舒了口气,眼前是一座新垒好的坟,墓碑的料子用的是上好的汉白玉,上面刻有:显妣梅母讳笙老孺人之墓。
墓碑的周围很干净,看得出前几天刚刚打扫过,这片山上有一座寺庙,姜绍给寺庙里添了不少香火钱,和尚会定期来清扫这片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