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真的很想逃,从这座死寂的宅子里逃出去,从这个叫周梵音的活死人躯壳里逃出去。
眼下,周家人死得死,散得散,按理说也该是他脱身的时候,可天意弄人又将他送到江都王府。
周梵音叹气:可就算是恢复男儿身,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碌之辈,天下虽大,可战争连连,我又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样想着,周梵音脸色怅然地抱紧襁褓里的小世子,似乎想从那小小的身子里汲取到一丝暖意。
崔遗琅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当他是那个负气出走的王妃娘娘。
他在周梵音面前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雪青色的锦帕,无声地递给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妃哭得那么厉害,她一定是因为太难过了,所以才会那么哭。
这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王爷的妻子是该王爷来哄的,可他见不得女人流泪,这会让他心痛地想起他的母亲梅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柔弱的女子,世道艰难至此,总有人有责任承担起一切。
如果他有能力的话,能扛起一点便是一点,能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
周梵音泪眼婆娑地抬头,他等的人来接他了,薛焯又赌对了,崔遗琅真的会亲自来找他。
这是周梵音第一次见到崔遗琅披甲持刀的模样,果真是仪表瑰杰,英气逼人,少年将军这个词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难怪薛焯那么想要他,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谁会不喜欢他呢?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开始,周梵音就明白,自己很羡慕他,又或者说,是妒忌他。
明明他出身比自己还要低微,可他的运道却比自己好上十倍百倍,姜绍虽然人品值得商讨,但对崔遗琅无疑是有知遇之恩,崔遗琅这颗明珠从而在他手里大放光彩。
在京畿时,周梵音也无数次在薛焯口中听到这个少年的事迹,说他不到十八岁便斩杀武安侯,一举名扬天下;赞他杀人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美到极点;又恨他敏感多情,迷惘无知,糊涂难缠,是古今第一痴人。
这个少年是那样的耀眼,身上的光芒简直要刺伤他。
其实早在薛焯决定把他嫁给姜绍之前,周梵音便听说过“崔遗琅”这个名字,不过是在他嫡母的书信里,崔遗琅第一次成名是他在桃源村杀掉平阳侯嫡子薛澄,以一当百差点杀出重围。
消息传入京畿,嫡母怒不可遏,在得知崔遗琅乃家伎所生后,更是骂他“贱人生的贱种”,但周梵音却不置可否,他不喜欢那个愚蠢跋扈的表兄,反倒对这位名叫“崔遗琅”的少年留了心,后来他在龙岭关斩杀武安侯名扬天下后,周梵音甚至还亲自为他谱了一支曲子。
这就是他最崇拜的少年将军啊。
可当话本的小将军真正地出现在生活里时,周梵音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另一面,离崔遗琅越近,他却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妒忌,就像离太阳越近,就会被它的光芒灼伤一样,他的光芒反衬出自己的阴郁和不堪。明明是同样的年纪,怎么处境就这么云泥之别呢?
他的一切都是周梵音深深地羡慕的,可越是羡慕,周梵音便越是妒忌,一股强烈的破坏欲涌上心头。
他想和薛焯一起毁掉他,可是……
“我恨死你们了,我恨死你们了!”
周梵音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锦帕,反而在崔遗琅惊愕的眼神下,猛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恨薛焯是因为他用亲人威胁他,让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违心之事。
恨姜绍是因为他虚伪狡猾,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恨崔遗琅……或许是恨他赤子之心,简直是个烂好人,他就是这样的好,让周梵音连真正恨他的理由都找不到。
最羡慕的是他,最嫉妒的是他,可最想成为的……也是他。
“王妃,将军,原来你们在这里。”
当循声而来的卫兵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往日扑到崔将军怀里啜泣不止的王妃,而崔将军也一脸怅然地接住她和她的孩子,一副想推开又不忍推开的模样。
他们面面相觑,这不太对劲吧?王爷若是问起王妃出逃一事他们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王妃扑到崔将军怀里哭吧,王爷可是真龙天子,原来真龙天子也有被绿的一天。
好容易等周梵音止住哭泣后,崔遗琅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王妃,请跟在下回府吧,外面不安全。”
周梵音点头,将半边身子靠在崔遗琅身上,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崔遗琅看向四周的卫兵,不知为何,在接触到自家将军的眼神时,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移开目光,仿佛自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
“既然已经找到王妃,现在就起身返程吧,辛苦诸位了。”
这时,有个骑兵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将军,兄弟们现在都腹中饥馁,前面有个客栈,不如我们先去那里歇息一会儿,用过晚膳再走,将军意下如何?”
崔遗琅思忖片刻便同意了:“也好,启程吧。”
安阳客栈。
客栈难得一次性接待那么多客人,白日都在打瞌睡的店小二如今忙得脚不沾地,诸位将士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算热闹。
崔遗琅则坐在客栈前的那棵老榆树下,一面警惕地侦探周边的情况,一面慢慢地给他的赤练刀上油。
这时,周梵音抱着世子走到崔遗琅身边,她在客栈里重新梳洗过一番,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只有还有点红肿的眼睛看出她刚才哭过一场。
见她暂时情绪稳定,崔遗琅心里也松了口气,担心地问了声:“世子殿下怎么样?还哭闹吗?”
周梵音回道:“不碍事,刚才向老板娘讨了些牛乳喂给他,他吃饱了睡得正香呢。”
她走近几步,将襁褓里的世子给崔遗琅看,小世子睡得正香,肉乎乎的拳头捏在腮边,小嘴红艳艳的,很是喜人。
崔遗琅不自觉地轻笑起来,他点头:“用完晚膳,我们就赶路回江宁郡吧,以免夜长梦多。”
他也没料到周梵音能一口气跑那么远,这都快到淮南郡的边界了,离战场越近,他们的处境便越危险。
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氛围还算融洽,崔遗琅好心道:“把世子给我抱着,殿下您去歇息一会儿吧。”
想到什么,他顿了一下:“如果您放心我的话。”
周梵音摇头,轻声道:“没关系,我不累,倒是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她说这话时,神情似乎很是娇怯地抬眼去看崔遗琅,因为车马劳顿,她身上没什么鲜亮的首饰,脸上也不施脂粉,却更加显得她冰肌玉骨,容色秀美,眼神里半是愧疚,半是羞涩。
想到白天两人的肢体接触,崔遗琅有些尴尬地移开眼神,只道:“这只是我该做的。”
他们俩人的关系其实也尴尬得很,论上下尊卑,周梵音是江都王妃,也是崔遗琅的主母,可他同样和自己的主公有过不正当的暧昧关系,无论用什么方式相处,都显得别扭得很。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他真的不想再沾染任何风月情债了。
这时,客栈掌柜上前道:“二位客官,这太阳都要下山了,不如在我们店里歇一晚,明日再赶路如何?我们还有一间上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正好给你们夫妻二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