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小李怔了一下, 就反应过来:“小林?他是和白沉有点关系,但那是以前, 他们早就……”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刑明焕抬眼,雪茄的烟雾在他脸上结成蛛网, 泛着冷意,“所有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员,都要审一遍。隐瞒不报,谁能担这个责任?”
小李默然。
“还有另一位当事人,”刑明焕道:“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3条, 五天拘留。”
这下小李是真有些看不懂刑队了, 究竟是太过于公正无私, 还是太严苛无情?
林在云坐在调解室, 靠饮水机的位置。
这是为了让受害人能接水缓解焦虑, 从这个细节来看, 恐怕不会是刑明焕的授意, 不然不会这么照顾他。
有人走进来,将询问笔录一放。
林在云睫毛都没颤动半分,搁在膝头的左手食指, 微微蜷缩。
他做好了被询问的准备——甚至包括白沉的事,他心知肚明,落到了刑明焕手里,难免也要被盘问一番。
这些年过得潦草失意,沦落到今天,恐怕刑明焕心里也在暗暗笑话。
头顶,男人声音冷淡。
“伤情鉴定要脱外套。”
林在云沉默片刻,脱下涤纶外套,挂在左手手腕上,解开一粒衬衫纽扣。
“受伤时间。”
“8点20左右。”
林在云也记不清,看了眼墙上时钟,报了个约摸数字。
钢笔在笔录上沙沙写着,林在云忍不住抬睫,刑明焕却刚好停笔,正看着他。
那种眼神,不像是看前任,更像是看犯人,仿佛他是个不够听话的涉案人,不够知情识趣,到了审问室,坐在测谎机前,还谎话连篇,拒不承认罪行,冷得像把手术刀,将他剖开析看。
林在云知道刑明焕怎么想。
当年是他要和这位政法大学的天之骄子在一起,刑明焕待他不是不好,他嫌蜂窝煤烧热水不好喝,刑明焕总是绕很远的路替他去开水房接水。那时自行车还时髦,最好的牌子是永远牌,永远,好像诓骗新婚夫妇——你的后座永远是他。林在云也要刑明焕发过类似的誓。
后来出了那种事,刑明焕也没露愠火,只是拉着他去营业厅买了当时最新的IC卡电话,叮嘱他以后不能忽然失联。
他自甘堕落,他贪慕虚荣,谁也不亏欠他,哪怕刑明焕悲天悯人有救风尘的嗜好,天底下不幸的人那么多,轮不到他。
今时今日,恐怕刑明焕唏嘘之余,只觉他咎由自取。
林在云平和回答完了口供,有关于在大庆岭的这六年,也轻描淡写,他说,刑明焕记。
终于,刑明焕在调解室的冷光里抬头,关心似的淡淡问他:“这次冲突的起因,另一位当事人说,是你和他儿子同居。”
如此公正严明,不徇私,字字句句强调客观事实,是另一位当事人说,听不出他本人半点情绪。
林在云便也平静道:“这是我的私事。”
刑明焕一只手握着询问笔录,没有说话,慢慢转着那支钢笔。半晌,他才将钢笔笔帽合上,点点头。
“询问结束。”
就这样结束了?
林在云看着锃亮的桌面,半晌,身体才渐渐从僵硬恢复如常。
看刑明焕起身转头往外走,林在云有种死刑宣判后的释然。
他担心这么久,如今真狭路相逢,最坏的境况,原来也不过是如此。
刑明焕是公事公办,也没有要和他继续纠缠的意思。是他多虑,以为人家还记着六年前的仇,事事心虚。
“咕嘟嘟”的倒水声忽然响起,停了一下,又换了个位置,热水灯亮。
林在云心一跳,抬眼看去。
刑明焕已倒了杯水,嗒一声,放在他面前,那双沉黑的眼珠盯着林在云,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湖,不见丝毫波澜汹涌。
“怎么,不认识了?”
他难得这样露情绪,语气说不出是冷漠还是自嘲:“私事……你倒公私分明。”
他杀个回马枪,林在云一口气才放下又提起来,“还是分清楚好。”
刑明焕一只手咔哒咔哒翻着钢笔笔帽,仿佛很心烦,脸上却是淡淡的,没丝毫火气,闻言也颔首:“我们也没什么旧可叙。”
林在云不作声。
他又说:“那就谈公,时间紧迫,我开门见山,你认识白沉,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白沉。
林在云这两年尤其不愿意听人提起这个名字,更何况是刑明焕提起。
“我已经配合过这件事的调查,你可以自行查看。在找到证据证明我涉案之前,我有权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林在云看着面前那杯水,不面对刑明焕迫人的目光,“如果没有别的事,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刑明焕沉沉望着他,并不答话。
林在云抱着外套,干脆走出调解室,才听到刑明焕在身后笑了声。
“你的反侦察成绩很好,”他咔哒将钢笔合上,抛进垃圾桶,“林在云,但你从来不大会说谎。”
林在云侧身站在门边,这截走廊背光,即使走出门,整条路仍是暗暗的。有一瞬间,林在云忽然想起来,那只钢笔……或许是哪一年他送给刑明焕的礼物。只不过太普通,随处可见,过了太多年了,想来,刑明焕不至于保留至今。
“那你就试试。”他平静望着刑明焕,“记得要闭环证据链,再抓我审问。”
他走出走廊。
刑明焕仍然站在调解室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痕检的小李就近进来倒水,见桌上现成有一杯,拿起塑料杯子一口气喝完。
他扭头,刑明焕站在椅子边,正静静看桌上一支钢笔。那种神色,仿佛被头顶的灯暴晒着,明明觉得热,又找不到抽身办法。
“怎么了刑队?”小李道:“漏墨了吗,叫小王帮忙修一下。”
刑明焕没回答,将钢笔插回口袋。
“区里风气不太好,你叫王密他们查一下宾馆无理由宰客的现象。”他抓起桌上那张皱掉的询问笔录。
“流言也要肃清。老虎要打,也不能冤枉了普通群众。我难得去一趟红杉那块,听了一耳朵谣言,对区里形象也不好。”
他说完,见小李还是疑惑的样子,止住话,没有表情淡淡道:“哪里不明白?”
小李挠了挠头:“挺明白……队长怎么突然管这种事,太阳西边出来了?”
刑明焕懒得理,走了出去。
杂货店旁,林在云抱着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才觉得没那么口渴。
心脏跳得还是飞快,仿佛还没从方才的对峙里缓过来,心情却先一步解放——那个混混提前把钱给了他。
林在云又在杂货店买了油和洗发水,左手腕隐隐发痒。
他指节收紧,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洗发水背面的成分配料表,聚乙烯,香精……他反复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终于将焦躁感压下去。
回到出租屋,林在云堆起箱子,爬到柜子上,将刚拿到的钱塞进吉祥物存钱罐。
他抓着罐子晃了晃,只听到纸钞沙沙响,他又觉得心里不安定,倒出来一张张翻,数清楚了,才放下心。
十万,十万后面是多少个零……林在云不愿意去细想。
就像小孩拿到压岁钱,明知道买不起最近流行的变形金刚,却还是一厢情愿,为又靠近橱窗里的数字而高兴。
大庆岭早晚温差大。白天还只是干冷,一入夜,寒气钻上来,行人直打哆嗦。
街上寒风呼呼,店里在煮骨汤白肉锅,还有牛肉汤,味道飘得路上全是,豆腐煮得满是汤汁,热腾腾冒着白气。
林在云出门去缴电费,想不到肚子饿起来,他双手插进袋,摸到了钱,手心一点点出了汗,又松开来。
他安慰自己,那种东西又不是没有吃过,真去吃了,没几口又不想再吃。
上个月的电费多了周志国的开销,本来就要多缴不少。还是开源节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