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林在云还没走出去几步,有人追上来:“小林!”
是民警小王,羽绒服下还缩着脖子,笑笑地喊他:“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啊,要不来一起吃饭。还好……还好我眼尖,不然还没看到你。”
林在云当然严词拒绝,架不住小王再三邀请,拉着他进去。
小李几个人都在,似乎是出来吃夜宵,桌上开着酒,倒没人抽烟,烫好了牛肉,热气直从锅底冒出来。
“有忌口没有?”王密一边给他布菜,调酱汁,一边问。
林在云摇摇头。
在他和王密进门的时候,有人刚好从另一扇门出去,正在店外长廊边,一只手搁在栏杆上,背对着众人。
林在云看了一会儿,那人旁边冒出一缕烟雾——原来是出去点烟。
王密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了?”
明明是队长提醒他小林在那边,他真把人叫了来,队长又出去抽烟,搞得好像多不待见小林,连同桌遥遥相对都难以忍受。
等吃完饭,他们各回各家,刑明焕在里面结账,侧头对王密说了什么。
小王不一会儿走出来,冲林在云道:“去哪里?我帮你叫计程车,晚上多冷啊。”
王密极富劝说天赋,连警民友好都搬出来,三言两语,半拉半推送林在云进了计程车,又要了林在云的电话号码,笑眯眯挥手拜拜。
看计程车跑远了,小王搓搓发冷的手,又进了屋里。
刑明焕将计程车的钱给他,也没问具体,他也不推脱,多的就当跑腿费。
店里快要打烊。
隔着只留了两盏的灯,照清楚了刑明焕的脸,正出着神,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仍没有表情。
林在云缴完费,拿着水电缴费单出来,计程车师傅还在外头等,说是来回程的钱都付了,催他上车。
靠着车窗,林在云望着大庆岭一成不变的街景。旧人重逢,如果是戏剧里,总该有点激荡心情。
大庆岭这六年变得太多,大大小小的麻将屋□□店都关了门,已经不是他刚来时混乱的模样。
六年时间,他在这污水里浮浮沉沉。
他原以为和刑明焕的重逢一定是伤口撕开的刺痛,想不到,两人都变了这么多,已经不是学生时代那么单纯。
刑明焕顾及他的体面,只字不提那些肮脏的事,也虑及他的尴尬,有意避着他。这样相安无事,如此事事俱全,林在云才觉得窒息。
车停了。
林在云下车,往街道里走,却见深巷里,有人指间夹着烟,站在寒风里,靠着发黑的墙面,仿佛正等着他。
听到脚步声,刑明焕抬起头,手指间的烟刚好烧到半截。他也不觉得烫痛,烟雾里,和林在云四目相对。
林在云当看不到他,要走过去了,他才开口:“局里调过你的资料,我看过了。”
林在云站定。
第55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4)
“这几年, 你似乎很缺钱,”刑明焕道:“却没有任何大额支出。”
林在云仍旧背对着他,神情渐渐缓过来, 甚至低声玩笑:“民生也归刑队管?”
有太多事,他怕刑明焕知道,唯独这一件还经得起盘问, 听刑明焕正在走近。他转过头,面对着对方。
“我提醒过你, 闭环了证据链,再来找我麻烦。”
他语气有些冷。
刑明焕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淡淡道:“我也要提醒你, 林在云,别做出不该做的事。”
“你是指?”他明知故问, 噙笑望着刑明焕,果然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寒意。
“真奇怪,刑队,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如果我真的做了那种事,你现在, 就叫做打草惊蛇。如果我没做, 那你的提醒就更没有意义。”
说着, 他又笑了笑:“往严重说, 你未免徇私。”
夜色里, 刑明焕慢慢按灭了烟。
“你太高看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只不过, 我不愿看老同学涉案, 让我们两厢难看。你如果真的涉嫌,我只有亲手抓你归案。”
他说得条分缕析,林在云也听得清清楚楚, 先前心里那一点犹疑,立时散了个干净。
本来还怀疑刑明焕是否难忘旧情,现在看来,不要说旧情,哪怕是旧恨,恐怕刑明焕也无甚留恋。如此公事公办,克制冷静,换了林在云在他的位置,也难做到。
刑明焕看出他心中所想,漆黑的眼珠里多了丝冷冷的笑意:“离开学校后,你连套话都这么拙劣。”
林在云深深吸了口气,自知已落下风,不同他再说,往租的屋子继续走。
刑明焕却又叫住他。
林在云没搭理,直到刑明焕说:“你要钱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毛线团的线头,在林在云心头轻轻扯了一下,令他脚步顿住,克制不住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钱不好吗?”林在云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钱做不到的。”
刑明焕又点了烟,呼吸间,白色的烟雾将他神色盖住,声音也模糊。
“你需要多少钱?”
“怎么,你要为我筹谋?”林在云听着稀奇,两人不要说六年没见,就算中间没有隔着这经年累月,当初也算是撕破了脸。
哪怕是老同学,见面谈钱也伤感情,刑明焕倒不拘这个。
“听听嫌疑金额,才好判断性质。”刑明焕说。
林在云真后悔又和他说上了两句话。在学校时,刑明焕就是这样一个不留情面的人,刻薄起人来只抓痛点,仿佛天底下只他和林在云两个算是天才,其他人都不堪大用。
——当然,如今这唯二两个的名额,大约还要减去林在云。
“十万,是个大案,刑队千万盯紧了,”林在云冷冷讽刺:“别错失晋升良机。”
刑明焕颔首:“多谢提醒。”
嘭的一声,林在云进屋关上了门。
今天事情太多,林在云靠着竹椅躺了会儿,才站直,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他不是完全不逃避刑明焕,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总躲着警察走。只是躲不开,又搬不走,只能直面这荒唐的命运。
林在云也想不到,刑明焕会当警察。这不是一条安全顺畅的升迁路,似乎也没听刑明焕说过,他有这样的理想。
纷乱的思绪,爬上脑海。林在云的目光触及柜子上那个存钱罐,又想到了白沉。
如果十年前告诉林在云,他会和这样一个人有太深纠葛,林在云一定斥之造谣。
他的人生从六年前开始被切成两半,前一半光明鲜亮到不容一丝污垢,和刑明焕在一起时,师长甚至玩笑说他比刑明焕更适合当警察,因为他没那么毒舌,不会把报案人气到。
后一半浸入污水,和白沉搅得风风雨雨,泥泞里待久了,洗不清这条性命。
窗边的污痕有点重,林在云拨开碍事窗帘,拿湿布细擦,脖子低得有点酸,抬了下脸,却见窗外面不远处,有个黑影站着。
林在云先以为是路灯,细看第一反应是刑明焕还在那里,这个念头还没成型,一种难以形容的凉意冒出来。
那人个子显然比刑明焕矮些。而且很快,又有两个人也走了过去。
窗帘拉开,屋内光出去,那人也抬头,似乎正在看林在云。对方站在黑暗里,林在云看不到他。
“啪——”
林在云关上了窗户,立刻远离了门窗边,心还在狂跳。
也许是醉汉……或者是其他租客的亲戚,也可能是过路人。
还不等他自我开解完,电话就亮了,一条新短信。
又一条新短信。
林在云盯着亮起的电话屏幕,没有打开,却已经知道了信息内容。
是放债的人。
他才冷静下来,要去关灯,门就被敲响。
外面声音很大:“同志,我是你隔壁屋的,这边水怎么停了,你是不是不小心把水关了?开开门!”
林在云没应声。
“灯还亮着呢,别装不在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