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一次,他要不要痛惜前途,装聋作哑,任由受害者的哭声充斥耳膜,还能专心学习,攻读学位,实现梦想,穿上警服。
那他还不如永远不穿这身衣服。即使没有这么做,林在云很确定,这样做,他才会永远后悔。
“后悔,”少年脸色慢慢苍白,眼睛却愈来愈明亮,那并不是希望的明亮,而是被点燃的情绪,“明明利刃在手,没能杀死恶龙。”
他本来有机会。在那个老东西色心起时,干脆一刀捅死这个人。可是学了十几年律令法治,他选了一条更曲折的道路。
他后悔了,后悔装作一切尘埃落定,后悔又一次忽略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后悔这样苟且着活着百年后带着一双双喊冤的眼睛死去。
“我曾经有机会,可我什么也没能做到。”林在云声调平静,眉目亦不动,看着白沉,“为了不面对这些,我一直告诉自己,尽力了。”
直到那个新闻报道,他才知道,其实他错失良机,所谓的牺牲,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苟活至今,他逃避面对事实,这样自欺欺人,胆怯的自己,更让他厌恶。
白沉深深看着他,道:“那就再来一次啊。”
“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紧紧盯着床头柜的水杯,“那时候我是他的学生,我能靠近对方,那时候我、我有勇气,我赌得起。现在我是什么,我有什么?有些事,有些武器,只有那一瞬间的机会。”
……
回忆帷幕拉上,林在云阖上眼。
白沉正在笑眯眯和医生打探,得知林在云这阵子的确有按时体检,好好吃药,心脏问题也有缓解,说:“多谢你们。”
林在云从口袋里又拿出那张银行本票,静静看着。
刑明焕不知道,他害怕面对的,是自己的胆怯。
如果是六年前的林在云,就算是要解救人质,也一定不会向犯罪分子低头妥协。现在,他却打算交所谓的人头费赎金,换一个平静安稳。
白沉给他买完药,转回身来,满意打量他刚剪的头发,短短的,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双黑眼睛。
“锐意进取,这才是少年。不要老是懒懒散散的,”白沉念叨,“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多去剪头发。”
林在云道:“十几岁才是少年,我又不是。”
白沉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感叹了两句,也就没再多说,带他离开。
出了卫生院,立刻就有人凑上来给两人发传单。
“兄弟,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这个1031阳光工程?只要缴纳200块人头费,就能当业务员,下岗不要紧,国家扶持新经济,万人创业奔小康……”
白沉冷了脸,伸手要拦,林在云却接了过来。
那张传单印刷粗糙,上面的字一堆错处,以他的眼光看,当然知道什么国家项目,都是这帮骗子唬人的幌子。
他静静地认真地往下看完。
那个中年男人还以为他有兴趣,更加热情地给他介绍:“我们这个和其他会不一样,是真心想带大家发财的,只要干活勤快,还能当小组长,兄弟,现在没钱不要紧,我给你介绍个门路,能借钱,你先借两百块入伙……”
林在云读过书,当然不信这个。但是这里是大庆岭,这里识字普及率,近年才提上来。这里一辈子背朝黄土,一到冬天,庄稼都长不出来,这里太穷了,这里离京城太远了,人们能听到的,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片,铅灰色的天。
就像那年大学里,所有人的眼睛,只看到他狼狈被捉奸在床,只听到那个老东西说是他蓄意设计,他贪慕虚荣,他妄图挑战权威。
他竟然指着那个素有清名的副院长,说对方不是什么君子,而是侮辱学生的禽兽。如果权威这么容易就能被挑战,世界上哪有绝望。
林在云道:“这是骗人的。”
那个中年男人脸色一下子变了,涨红了脸,愤怒地抢回传单,“你这个毛头小子,胡说什么,这是我们的事业。”
他还是说:“你看这个国徽标志,印反了。而且如果是国家项目,不可能这样满大街传。”
中年男人差点要打人,被白沉往外推了一把,还在吼道:“我看你们面善,好心带你们发财!”
白沉回过头,安慰道:“你别理这些人。他们什么也不懂,你给他们解释也没用。”
林在云却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他捡起来地上掉的两张传单,上面沾了泥土。
到今天,他才清清楚楚看人间。不是那么澄澈到毫无脏污,眼前这张满是错漏的粗糙印刷纸,才是大庆岭大部分人的人生。
“白沉,”林在云说:“我不应该说你。也许有些事,不怪你。”
白沉默然,只是道:“这些事你不要管,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很险恶的。”
林在云点点头:“你放心吧。”
白沉狐疑,看了他两眼。他让他放心的时候,白沉最担心。
林在云无辜地对上他的视线,仿佛六年前干出一堆激进行为的不是自己。
白沉:“这样装乖才让人不放心。”
林在云见不奏效,才又恢复往日表情,“那你接着瞎操心吧。”
白沉:“……”不是,就算他不信,能不能多演一会儿,这样装都不装了,他很伤心啊。
第61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0)
三十年来, 大庆岭最乱的地方,就是公共汽车站,还有现在的火车站。这里人流量密集,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管控措施不足,成为犯罪分子的温床。
得到1.27传销组织要在汽车站碰头消息后, 大庆岭派出所一直盯着那里。
刑明焕部署抓捕路线后,超绝不经意打听:“让你照看的事, 怎么样?”
小王不明所以:“什么?”
刑明焕面无表情,半晌, 什么也没说, 只摇摇头:“算了。”
小王恍然大悟:“你问小林吗?他一切都好啊,我看他成天悠悠闲闲的, 和别人说笑,精气神也不错。没必要烦他,就没盯着了。”
刑明焕点点头,视线落在面前大庆岭电子布控图,脑海却放空着。
那天被林在云数落一顿, 他在最初的恼火失望后, 再接再厉, 差不多回过味来。
抛开个人感情不谈, 在看人这方面, 心理侧写课程, 刑明焕也从未失手。
六年前, 他被愤怒冲昏头脑后,仍然想要和林在云在一起,难道就光是因为爱?实际上, 他心底里,说不定一直在等,等林在云给他一个解释。
刑明焕自知,他对这个人的滤镜太大,难免不客观。所以他也找过警队的老前辈,虚心求教。
“一个人可以变化很大吗?以前很正直很温柔,现在很冷漠很毒舌还很堕落,和诈骗犯搅和在一起。这个人会不会是在刻意周旋,套取他们的犯罪证据?”
老前辈:“谁?”
刑明焕:“你别管。”
老前辈:“……是有可能的,我们大庆岭上一任所长,以前也是个人物,拿到过奖章,和犯罪组织斗争了半辈子,最后陷得太深,成了犯罪分子的保护伞。”
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意见,刑明焕才醒悟——警匪斗争不能靠老经验,这种前辈的话也不可信。
林在云也觉得很怪。
他住处旁边老有几个小警察下班闲逛,搞得很多混混不敢来,他的小生意很久不开张,连传销的那帮人,都明显犹豫起来,和他接触时,都敷衍很多。
毕竟自从刑明焕来了之后,大庆岭从严办案,不能跟以前似的明目张胆。
难道这是在保护他?林在云觉得不太像,因为他的收入锐减。
显然,刑明焕在报复。
除夕之前,一月二十七日到了。
林在云没动那十万元,只把自己攒的钱兑成票。
临近年关,公共汽车站一堆回乡过年的人,疲惫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年节的喜意。
林在云围着围巾,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很快有人上前,问了他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