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梳头等他半天,他不说不走,现在又威逼起来,摆明了故意找把柄。要是今天不送七皇子回营,不知道他回京,要污蔑成什么样。
营地,几个逃兵被抓回来,跪在校场,风声肃穆。
一场激战后,不少伤员被送回,空气里满是血腥气,大旗被扛进来,也染了不少血污。
自从裴骤辉掌兵幽州,此地固若金汤。莫州兵败后,不少散兵游勇也被收编进来,平时还不见异样,一到紧要关头,这帮游兵扰乱军纪,煽动溃逃,其心可诛。
裴骤辉不急着斩人,擦拭银枪,估计着时辰,约莫送七皇子的车早就走远了,才道:“处置吧。”
部下犹疑,将军态度古怪,他也不敢胡乱猜量,却总觉得将军连夜送七皇子离营,是不愿意对方看处置逃兵的血腥场面。
马车里,林在云碰着病鸟,啾啾逗它,心里面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得意。
裴骤辉摆明了和他划清界限,他才来幽州多久,还不及他兄长们十分之一,就要被裴骤辉遣走。
他很少掺和政治军事,也清楚自己的政治定位,是皇帝展现君威以外的父爱的雀鸟,皇权倾轧斗争,也轮不到他。这是头一次,他主动向父皇请命,来幽州犒军。偏偏裴骤辉不解风情,恐怕,还觉得他麻烦。
越想越生气,林在云戳着鸟嘴,忽然被它啄了一下,听它低声低气叫了一声,还带着病气,好像很不满他老是戳它。
“对了,还没有给你起名字,”林在云低声说:“裴应照,应照,叫你照照如何?我难得还能离宫,你比我可怜,金笼也飞不出去。”
“回营了,殿下。”将士冷冷道:“下车吧。”
林在云也不计较他的态度,抱着暖炉和鸟笼下了马车。
追月冲他咴咴叫了声,似乎还记得他,他伸手摸了一把追月颈部的鬃毛,它亲切地蹭了蹭他的手。
将士:“……”平时拽得不行别人碰都不能多碰一下那匹马呢?掉包了?
林在云惦记着赶紧回营,看看裴骤辉走没走,来不及多说,匆匆道:“追月后蹄有旧伤,刚才好像撞到了,你快牵去给马夫看看。”
说罢,提着鸟笼,金冠白衣进了营地。仆从追在后面,还在叮嘱:“有泥水,殿下等一等。”
说是皇子犒军,将士冷眼瞧着,简直像是他们将军尚了主,公主屈尊锦鞋下军营,连一点泥水也沾不得衣。
还不如那位三皇子,还知道装一装礼贤下士,吃苦耐劳,给追月洗了半个月毛毛。
林在云听人说,裴骤辉在校场,放下暖炉,抱着鸟笼,走了百余步,才找到地方。他腰间悬玉牌,将士不敢拦他,只说要通报将军,他趁守门将士不注意,闯了进去。
里面草屑飞扬,肃杀寂静,寒芒高高举起,在林在云走进来一瞬间,凄厉的叫喊骤然拦断。十几个头颅落地。
血像一匹红练,直飞出来,溅落在林在云衣摆,一股腥气。
酷刑还在继续。
少年下意识抱紧鸟笼。笼中小鸟瑟瑟收起羽毛,眼一翻已经倒了下去,只能从抖动的鸟脚看出是在装昏。
还没有死的逃兵凄喊求饶,已被斩落的头颅死死瞪着眼睛,倒转着,直直看着林在云。
裴骤辉端立高台,并不看他,冷冷道:“不要行刑了,直接处斩。”
林在云后悔丢了暖炉,只好把小鸟抱出笼中暖手。手还是冰凉,但已经积蓄出些许勇气,道:“裴将军,我不想回城中。既然父皇派我犒军,没有我独自享乐的道理。”
裴骤辉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林在云道:“我不是同将军商量。将军领军劳苦功高,但我既虚领职位,亦有权旁听军务。”
被他紧紧抱住的小鸟:“……”淦,你是有骨气了,能不能松开手指再说话。死皇子不死鸟鸟。
裴骤辉冷冷笑了下,竟道:“好。”
旁边部下默哀。太子、三皇子都来过幽州,没一个敢拿虚职置喙军务,唯恐惹祸上身。七皇子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军事才能?恐怕是少不知事,更不知明哲保身。
折在将军这里,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林在云道:“将军处置逃兵,我本不该置喙。但此刑太酷,请将军给个痛快。”
裴骤辉漠然望着他。
满校场火光里,唯独他衣白胜雪,金冠齐整,误闯进这修罗地界,仿佛京中梨花竟开到苦寒关外。
裴骤辉没有答他,却还是让行刑者加快了动作。
林在云跟着他出了校场,他顿住脚步,道:“殿下不是说,不会给末将惹麻烦?”
林在云:“哪里又麻烦了?”
裴骤辉明白了,只要他自己不觉得麻烦,就不算麻烦。这样辩理的话,他永远没有错。
“臣一介武夫,不和殿下辩经。”裴骤辉道:“殿下在这里,就是麻烦。”
“所以你自己一个人跑来幽州,也不等我,”林在云说:“你就是烦我过来。那你怎么不直接拒绝父皇?”
裴骤辉抱着手臂,隔着满营憧憧火,冷眼瞧他,风吹动他的头发,显得他格外没底气,仿佛受尽委屈。
几年前,裴骤辉上过当,现在可不受他这样的假象骗。
“殿下要军功还是要民心,还是要帝眷傍身,”裴骤辉说:“我没有阻止的理由。但幽州气候干寒,战事多舛,实在危险。臣分不出心思,注意殿下安危。”
“说来说去,你还是怪我当初受掳,给你惹了麻烦,”少年听不下去了,“裴应照,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小心眼的男人?我真是糊涂了,竟然还替你说好话。怪不得太子哥哥都说你讨人厌。”
“殿下现在知道也不晚,”裴骤辉道:“正是如此。”
他这样无耻起来,林在云还真是没有一点办法,“我一定和太子哥哥说……”
“太子自己来了也是一样的。”裴骤辉道:“臣正是惹人厌,心胸狭窄,讨厌麻烦。尤其是殿下这样的麻烦精。遇到殿下,臣就没有安宁一日,实难消受殿下抬爱。”
他明明都在说他自己不好,林在云越听越不高兴,“谁抬爱你了,那是二哥三哥他们,人家也不是看你这个人好,是看重你的兵权。我自己喜欢待在幽州,待在这里,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敢回了君命,只敢叫我走,裴应照你……”
“那臣就回了君命。”裴骤辉道:“一封奏折回京而已。”
第77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3)
天底下一定没有比他还忍辱负重的人。在裴骤辉那里装得若无其事, 转头,又连夜找二哥帮忙。
少年咬着笔杆冥思苦想,要怎么才能说服太子, 替他拦住裴骤辉,万万不可告状到父皇那里。
他靠在塌上,拿毛笔逗着小鸟。裴骤辉这个人, 言出必践,既然说不让他久留幽州, 那一定早就有所动作。
可他现在又不想走。
和裴骤辉低个头,说说好话, 奉承两句大将军?那更不好。他堂堂七皇子, 还要不要面子。
随林在云一起来的仆从进来,见他一晚上没有睡, 还心不在焉地喂鸟,不禁心疼道:“殿下,裴大将军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昨晚到现在都惦记着。京中王侯世家,那些贵人进宫,没有一个说他好话, 都说他天生煞星, 亲缘淡薄, 活生生灾星。像这样的人, 要是他出言冒犯殿下, 必然是他不应当。只待回京禀奏陛下……”
“也没有这么严重。”林在云幽幽叹口气, “就算告诉父皇, 父皇一定不偏帮我。”
“就算是天大的事,殿下也该好生休息。”仆从替他放下头发,沾了水梳洗, “就是整个幽州城,都没有殿下千金之躯要紧啊。”
帐外,裴骤辉顿住脚步,神情微冽,将手中物扔给了部下。
部将手忙脚乱接住,小心翼翼捧着:“将军,我替你送?”
裴骤辉已大步走远,丢下一句:“扔了。”
部将心中啧啧,这种话将军说说也就算了,他要是信,转头七皇子和将军都得拿他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