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听帐中隐隐说话声。
“太子哥哥说民为重,君为轻。如果不得民心,泱泱盛世,也不过二世而亡。一身何贵,能和黎民比较。这样的话,从此不要说了。”
仆从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可陛下是真龙天子,殿下是皇子,千秋百代,万寿无疆,要是为一个武夫伤了身体,他万死难辞其咎。殿下这不是折煞了将军吗?快把这碗牛乳喝了,早些睡去吧。”
林在云深沉地摆了摆手:“什么万寿,回头回宫,叫太子哥哥教你,要是我真的活到一万岁,那就是老妖怪了。”
仆从刚想说太子殿下何等尊贵,怎可屈尊,就听帐外有人分帘走进来,边走边通传。
“裴将军麾下校尉王明,见过七皇子殿下。受将军命,送一物与殿下。”
林在云微微皱眉:“父皇手谕?叫我回京?谁许你进来的,还不出去……”
他的慌张简直难以掩饰,仆从当机立断,为主分忧,上前一步:“殿下还在洗漱,王将军稍候。”
王明知道昨晚被这个小皇子戏耍的同僚经历,等他梳头等了小半柱香时间,转头,还被人家威逼利诱放鸽子。
眼看他故技重施,王明立刻道:“末将还有事,东西放在这里。将军在突厥王子帐中翻得此物,甚是明亮,昨夜言语冒犯了殿下,特赠之赔罪。殿下若不想要,扔了便是。”
说完,脚底抹油地离开。
林在云制止了仆从替他打开的动作,自己翻开布包,抓住锦盒,指尖轻轻摩挲锦盒上的漆绘,神情不算愉快。
“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突厥的破烂,也敢送来哄我高兴。”
仆从道:“将军有心赔礼,无论轻贵,都可见殿下高风亮节,连大将军也心生仰慕。听东宫的宫人说,当年三皇子在塌上养了大半个月,裴将军都没去过,太子殿下当时还称赞他是孤臣义夫。”
林在云听得笑了:“他倨傲罢了,怎么又证明他是孤臣了?不许说他好话。”
仆从应是,心里却想平日里沈公子讥讽裴将军,殿下也没少辩驳,这会儿装模作样,好像多不待见这个人,也不知道能冷脸几天。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碧绿莹润的束发簪子。一般只有男子弱冠之年,由长辈束发时相赠。果然水头光亮,触手生温,若非战利品,必然上供进宫。
林在云昨晚拖延时间,仆从拿梳头给他遮掩。裴骤辉倒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去杀突厥锐气,还不忘借花献佛。
这还孤臣,简直没有比他更知道哄人高兴的奸人。
“光秃秃的,这么难看,我可不要。”林在云道:“还不如三哥上回送我那支,雕了个小鹿头,霎是可爱。”
帐外士兵装听不到,林在云看他们两眼,也知道他们一定报信给裴骤辉。
他就故意要说给他们听,把裴骤辉贬损了一顿,意犹未尽,才去睡觉。
中午,裴骤辉又来了一次,听说七皇子睡着,不便打扰,远远望了望。
士兵低声说着早晨的情形,裴骤辉不变颜色,走上近前,将帐中香炉熄了。
不知道点的什么香,闻着脑清目明,一定不利于眠。七皇子休息,也没人记得熄掉熏香。
“他不喜欢就不喜欢罢,”裴骤辉不以为意,“西域贡品一小半都在他的私库,就是把突厥王帐的夜明珠都搬来,也未必得他一句好话。”
士兵笑笑:“殿下倒不完全是不喜欢礼物,话里话外,是说将军不好呢。”
裴骤辉也淡淡一笑:“天底下他喜欢的人太多,谁都是好人,反而能令他讨厌的人少之又少。”
还没说完,帐内,林在云呼吸轻了些,似乎要被他们说话声吵醒了,裴骤辉住了声音,走出营帐。
等日上三竿,林在云看完小鸟,又去转了圈校场,溜溜达达回了帐,发现信纸不见了。
再去问,仆从说以为他已经写完,便趁早叫人发信回京给太子。
林在云一想到早晨写信时,还记着裴骤辉的仇,全是怨怪的话,不免担心。
果然不过几天,太子就义愤填膺回信,说一定替他参裴骤辉,绝不轻饶了这个逆臣。
“他裴骤辉算什么东西?平时视我和老三如无物,也就罢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找你不痛快。要不是他蒙受父荫,三代忠孝,天下人才济济,谁当不得这个大将军?”
“小七放心,之前二哥是给他面子,这次定让他栽个跟头。”
不等林在云阻拦,就听说金殿上,太子和三皇子搜罗罪证,狠狠参了裴骤辉一本。皇帝震怒,彻查下去,却没一件属实。两位皇子一时偃旗息鼓。
当天早晨,主帐议事,林在云感觉裴骤辉目光似笑非笑,一直若有若无看着他。他忍无可忍,抬头去看,裴骤辉又端坐将位,神容严肃,听着部将演练沙盘。
林在云还以为自己多疑,等议事结束,众将退去。
裴骤辉才道:“殿下,好记仇。臣受教。”
林在云确信了,裴骤辉就是一直在看他笑话。他和太子哥哥告状,转头赔了夫人又折兵,搞得京中两党讪讪,能让裴骤辉受什么教?阴阳怪气,讨厌至极。
一回帐,林在云就写信把太子埋怨了一顿。
他说说裴骤辉也就罢了,太子掺和什么,还和三哥搅在一起。
太子人在京中,莫名其妙被七弟说了一通,很是无辜。他分明是给七弟出气,才稀里糊涂和老三商量,到最后反倒都怪上他了。就连七弟也是小儿女情态,又说起裴骤辉的好话,全然忘了此人的狂悖。
“七弟,裴骤辉能得父皇重用,不是怪你吗?当时你得以生还,父皇当着众臣,封他大将军,民间都传他明珠还帝……父皇是爱屋及乌,为着挂念你,才屡屡嘉奖这个替他取回明珠的裴骤辉。你当时要不偷偷随父皇出宫,哪来后面的事。”
皇帝连年病重,愈发忌惮几个皇子正值盛年。即使早早立了太子,历史上有几个太子安然继位?
老皇帝不得不为他的幼子考量,太子能顺顺当当继位最好,若是不能,一直旗帜鲜明站队太子的幼子,总也要有个倚仗。裴骤辉兵权在握,无论谁得登大宝,有他支持,七皇子便不至于下场凄凉。
托孤之心,就连太子亦不能不黯然艳羡。从前,他也怜爱七弟,不说破罢了。
林在云哪管太子的委屈,连主帐议事也不去,躲着裴骤辉走,深感丢了颜面。
裴骤辉倒找上门来,在帐外堵住他。
“殿下眼下乌青,不得好睡吗?”
“有你什么事?”林在云道:“我明日便回京了,不用见某些人,心中高兴,当然睡不着。”
“臣让人护送殿下。”裴骤辉神色不变,仿佛听不出七皇子话里意思,“山遥路远,殿下珍重。”
他这样态度缓和,林在云倒平白难过起来,好不容易离京一趟,都没怎么好好相处。下回再见,要等裴骤辉一两年后回京述职。
“你巴不得我走?”
“没有,殿下。”裴骤辉替他分开帐帘,示意他进,“原来殿下是为此事蹙眉。臣实有苦衷,边关苦寒,殿下不走,臣难定心。”
“太子哥哥和三哥都能在幽州待半年三月,你怎么不拿这话说他们?”
裴骤辉静静一笑,也不反驳,仿佛被林在云说中了。
幽州天干气冷,帐中却点了暖香。仆从出去打水,没人侍候,大将军上道,替七皇子解了发冠,放下头发。
林在云撑脸逗鸟,理所当然等着他替他梳头发。
裴骤辉道:“既然簪子殿下不喜欢,不如还给臣。”
林在云就知道话一定会被传给裴骤辉,却想不到他这样厚颜无耻,“送出去的东西,将军还想要回去?要是你实在缺簪子送人,我库房里多的是。”
裴骤辉淡笑,重新拿出一个盒子:“殿下生气什么?臣重新寻工匠打了一个。先前的难看,不留在殿下库中碍眼。”
【他故意误导我的,好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