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云道:“我要见他。”
原来三哥已受封世王。千帆过尽,当时在御书房外受训垂泪的少年,在朝堂上被太子党质问到面红耳赤的青年,如今一定扬眉吐气。
卫兵道:“世王不见客。”
林在云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凭证,他也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混进京城,难逃罪责。
他只好说:“我托世王为我养了一头小鹿,就在行宫山上。今日山风不停,雨也大,树折石滚,我担心小鹿,想请世王带我看看。”
那卫兵显然不信,旁边另一个人却说:“世王是养了一只鹿。”
两人踌躇间,有人从夜雨里冲出来,一把拉住林在云,往街上转头走。
卫兵“哎”了一声,不知该不该留人。
但三皇子的确说了不见来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卫兵喊了一声,见那个少年被带走没回头,便继续站岗。
一头小鹿而已,就算真的死了,以世王坚忍心性,也不会放在心上。
林在云被强拉走,挣扎了下,没挣开,不禁道:“裴骤辉!”
那人一身黑衣,夜色里看不清面目,和他一同淋着雨,他不用看清,也知道是谁。他又气又恨,心里恨谁,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来长安。”
结果裴骤辉声音比他还冷:“殿下,送死有很多种办法,不是非要连累别人。”
林在云道:“连累谁?你吗?你放心!所有罪责,我担得起,绝不扯出将军。”
裴骤辉道:“不必你来攀扯。你出现在三皇子面前,他自然知道是我帮你,到那时追根溯源,我在京中所有,都被殿下剿得干干净净。”
“既然你这么怕死,还来长安做什么?不怕官府捉了你,好叫幽州太平?”林在云立刻道:“你干脆承认好了,你……”
“承认什么?”裴骤辉转过脸,看着他,冷雨里面,一双漆黑的眼格外亮,“承认我放不下你吗?你想的太多。反而是你,要不要承认,你留在长安,只不过是拿你自己做人质,逼我不敢起事。”
“我没有。”林在云脱口而出。
裴骤辉微微笑了下,笑意也冷起来:“有也好没有也罢,你要送到三皇子面前,任人鱼肉,只不过求死而已。我倒是有个求速死的办法,也省的殿下如此菩萨心肠,在这个世道受折磨。”
他很少对他说这么重的话,林在云一时怔住了,被他拖着往街里走,一路喊着“裴骤辉”,裴骤辉都不松手,紧紧抓着他。
这条街他们上次经过,还是他喝醉了,裴骤辉背着他回宫门。那一次他和太子吵架,伤了心,裴骤辉千里迢迢回来哄他高兴,他心里是明白的。
少年叫道:“你松手,是我瞎了眼,求了你,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干,我要回父皇那里,各走各的路。”
裴骤辉蓦然停住,林在云差点撞上他,他仍紧紧抓着林在云的手腕,发出声冷笑。
“陛下?我光知道你天真,可是到了今天,你还在指望父兄庇护你吗?我看太子的确是大错特错,忍你让你护着你,倒叫你如此看不清世界,他要死倒是一了百了,留你这个遗物在这里,谁来容你忍你护你?我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林在云听他咒太子死,本来对他的三分不忍三分担心,全都消散,低下头咬他的手,要他吃痛松开,奋力要和他一刀两断。
只恨没有真的刀,砍不断这只手,叫裴骤辉紧紧攥住了他,分也分不开。
裴骤辉任他气恨,他越生气,裴骤辉反而痛快:“你今天才恨我吗?今天才明白吗?你求我帮太子,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可能……”
他想说他不可能真和哪个皇子君臣相得,他父亲的下场就是他的来日,狡兔死走狗烹,除非他肯交出大权受一遍剐,否则,哪来的善终。
他少年就发誓绝不重蹈覆辙,为此冷眼观火多少年,偏偏被林在云拉下水。
可是温热的液体落在手上,裴骤辉噤了声,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滴滴掉下来的不是雨水。雨那么冷,激不起战栗。
裴骤辉不怕他张牙舞爪,可是他不说话不反驳了,裴骤辉却退却了,低声说:“你这样还想去见三皇子?比起我,你只会更恨他,更爱他,他几句话,你又要难过死了。世王府好进,你到时候再想出来,有那么简单吗?说你送死,哪一句说错了?”
“你哪里会有错,”林在云说:“你松手。”
裴骤辉默然,只好松了手指,看他要走,又喊了一声。
林在云真的不理他,他解下衣服,追上几步,说:“下着雨,你要送死,我送你去。我还能看一出兄弟阋墙的戏,你也不要拦我。”
他举着外袍挡着雨,几步就越过林在云,任林在云怎么加快脚步,都甩不开他。
林在云真的生气了,扭过脸,怒视他,却和他肩上鹦鹉对了个眼。
鹦鹉歪头。
裴骤辉把鹦鹉藏在衣服里带来,解开外袍,小鸟就飞出来,跟他们也淋了点飞雨,冻得不行,都叽叽喳喳不出来,哈啾打了个喷嚏。
林在云一时忘了发火,呆了一下,伸手握住小鸟,抱在怀里面捂着。
半天,他才想起来要赶裴骤辉走,可一声“滚”说出来,已经没多少威力。
裴骤辉道:“滚到哪里去?不是要去三皇子府吗,又不去了?”
林在云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出反驳的话,谁知鹦鹉在他怀里温暖了,就又聒噪起来,学着裴骤辉说话:“又不去了?又不去了?”
他被一人一鸟搞得语言组织零落,只好捏住鸟嘴。
小鸟还冻冻的,瑟瑟发抖往他手心里靠。
【这和夫妻吵架打小孩有什么区别,太没人性了】
系统:【……】总感觉这只鸟抢走了自己的地位。
第90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6)
一路, 林在云跟着裴骤辉走,冒雨找到躲雨地。
屋檐滚滚落雨。天青得发沉,云像压在窗外。
裴骤辉生火时, 林在云抱着膝盖,在边上晾身上湿透的衣服。
裴骤辉回过头,他不动, 裴骤辉坐近了些,吻了下去。衣衫褪尽, 放在噼里啪啦的火炉旁烘干,水气缕缕散开, 鹦鹉蹲在屋门边, 歪头看他们。
林在云半眯着眼睛,裴骤辉正在吻他的头发, 温热的呼吸,在发间缠绕。
他的手指落在裴骤辉脸上,因为光线昏暗,视觉失灵,只剩下触感清晰。这张脸, 即使看不清楚, 他也记得分明。
他摸索, 裴骤辉也任他从眼睛摸到鼻梁, 轻轻对他说:“我爱你。”
长安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他们只有这一个夜晚, 来躲开命运围追堵截。雨啪啪打在台阶青苔上,群鸟在雨中叫唤。
林在云知道,意乱情迷里, 裴骤辉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爱他,这不一定是假话。可是裴骤辉再爱他,还是有太多东西排在他前面,他改变不了裴骤辉。
天冷得结冰,身体却滚烫,一个个吻里,裴骤辉什么也没有解释,林在云明白他为难。
他不能回头,既然已经起事,反了王朝,不可能再被诏安。
戏本里写将军爱上公主,便舍了江山,闲云野鹤,却从来不写后来。后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剩公主的哭声在幕布后回响,这样的最后一幕,从来不在台前上演,只在史书里重演。
裴骤辉终于停住吻他,定定望着他。
林在云闻见一丝酒气,或许裴骤辉是喝过酒来的,单身匹马来敌营,裴骤辉已经不是少年将军,恐怕没有少年时的勇气,要靠酒热壮胆。
裴骤辉道:“你和我走吧。”
林在云这下确信,裴骤辉真的喝了点酒,这会儿酒意上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不让他去建邺,竟然让他跟他一起谋反。
醉鬼最麻烦,讲道理又讲不过,林在云想说什么,裴骤辉好像猜到他的回答一定是拒绝,便又作势要吻。
林在云只好撒谎骗他:“好,我和你走。我们去哪里?等你打下长安,我一定声名狼藉了,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