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不及看清楚梦里那些面目,他就会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裴骤辉紧紧抱着他,不停地说“只是梦”,吻他,安慰他,温柔得让人心碎,几乎比他更痛苦,好像深受这个噩梦折磨得是裴骤辉。
他当然知道只是梦,却还是满头大汗,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个少年凄厉的声音,就是那条满是血的走不到尽头的宫道。那到底是谁,为什么在他的梦里不放过他。
林在云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梁木。
裴骤辉想说什么,他控制不住道:“我不想睡,你不要再说了。”
裴骤辉静了下。
林在云深感懊恼,他是因为身体状况迁怒别人。要是让太子哥哥知道,他这样乱冲别人发火,一定会摇头晃脑说父皇纵坏了他。
“抱歉,我……”
“小七睡不着吗,”裴骤辉说:“那我讲故事给你听,也许听着听着,你就觉得困了。”
林在云知道,他不想让他道歉,但仍然道:“我不该对你发火,是我的问题。”
“不是,”裴骤辉拂开他的头发,“这不怪你。”
裴骤辉坐起身,从案上拿了本书。桌上只有兵书,裴骤辉假装作话本,边编边讲。
讲他在山林里打虎,死里逃生,讲他抱一只雪豹归林。讲将军爱上了公主,要美人不要江山,和和美美归隐山林。
讲他父母死在皇家的皇权争斗里,他发誓不追随任何人马后,要手握权柄,要掌握命运,绝不把刽子手的权力交给别人。
“他只有那匹马,整个天下,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么多。后来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傻乎乎的,他叫他走,那人却总是跑过来。那个人养一只鸟,还要起他的名字。斩逃兵关这人什么事,他也要掺和求情。廷辩被人骂了笨蛋,这个人也听不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天真,却点燃了天下的烽火。我已经决定,要为太子效力,可是阴差阳错,太子被废。其实如果拿整个天下来换他的命,我愿意。”
男人合上书。
榻上,少年早已经熟睡,呼吸均匀,面色红润,不再做噩梦,也许正梦到在山林间追逐白鹿,抱起小豹。
“我拥有的只有他一个人,为此牺牲什么,有什么关系。”
“但我现在才明白这一点,殿下。”
一整夜,林在云的梦里面,梨花落得纷纷扬扬,越落越多,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这白茫茫的梦中,林在云看到一个少年正手握金丸和弹弓,对准树上的鸟。
金丸是三哥送给他的,弹弓是太子给他做的,宫人们正在给他加油鼓气。
他却抛下弹弓,说:“我不练了。”
其实他只是不想打树上的鸟。
宫人们的哄笑声里,他涨红了脸,蹲下身捂住耳朵。忽然,那个少年的神情茫然起来,喊了声“哥哥”,然后他站起来,往梨花落的方向跑,边跑边哭喊哥哥。
林在云看到那里忽燃起熊熊大火,便想叫住那个少年。
等等,那里危险……
那火光里,突然浮现出裴骤辉的脸,裴骤辉拿着一把镶宝石的短剑,一剑刺了下去。
林在云惊醒过来。
他第一时间想把这个噩梦说给裴骤辉,但是裴骤辉却不在。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白茫茫一片,和梦里一模一样。
林在云伸出手,那些雪白的东西落下来,顷刻被手的温度融化。原来是下了一夜的雪。
幽州银装素裹,又一年冬。
林在云从梦中惊惧回过神,记忆有所松动。
替他守夜的那个宫人曾经说过,初雪的天,她们家乡的老人总会给孩子做红糖糍耙吃,热热糯糯,吃了之后,往后一年就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难得裴骤辉不在,林在云心意微动,便没通知门口的卫兵,自己悄悄溜了出去。
他不会做糍耙,但幽州繁华,他跑了两条街,终于买到了现成的两份。
一份他自己边回去边吃,另一份留给裴骤辉。
雪已经小了很多,林在云沿街走,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着。他留恋街巷的新鲜空气,故意拖慢脚步,听他们市井闲谈。
一个卖鱼的摊子前,几个人正在吃茶聊天。
“自从殷朝覆灭,都说林殷皇室无一生还,废太子被乱民暴/动杀死,三皇子被处斩……但反夏复殷的那帮余孽都说,还有一个皇子活在人间,他们打着为七皇子夺回正统江山的名号……”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少年怔怔听着,一时间无法将那些字眼联系在一起。
什么处斩,什么覆灭。是他听错了吧,明明太子哥哥和父皇,还在长安城等着他,等他养好了伤,裴骤辉就会送他回去。
他很喜欢幽州,因为裴骤辉在这里陪着他。可是他总要回长安的呀。
他生在那里,人生十几年都在那里,他不能总和裴骤辉在一起。裴骤辉故意叫人说这些话,骗他长安已经覆灭,不就是怕他走。
林在云不停找着理由,心里又一个个推翻。手里的糍耙掉在雪地里,红糖慢慢溢出来,像是一滩凝固的血。
骗他的吧。
林在云转过头,想往回走,想装作没有出来过,他要回去倒头就睡,做噩梦也好,他还没有睡得清醒。长安分明仍然在八百里外,等着他回去。
他往前走,可是记忆已经一点点从后面追上了他。
他站定了,眼泪爬满了脸。
原来接吻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快,是他还没忘了,他恨眼前这个人,他怎么能和这个人拥吻下去。
一行卫兵一直跟着他,见他转过身,便挡在他的面前。
林在云冷冷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领头的看他表情,便明白了,垂下眼道:“属下王明,奉命护卫殿下。为确保殿下安全,请您尽快随我们回去,不可踏出幽州。”
第94章 结局一:死遁
裴骤辉有时很忙, 他也并不打扰。
他既然忘了前尘,那便裴骤辉说什么是什么。
幽州林边那片花,裴骤辉说是他种的, 他总觉得陌生。裴骤辉说,那是因为他们分开过一段时间。
林在云喜欢听裴骤辉说从前的事,只有这时候, 他才觉得,也许他们相爱过。否则为何裴骤辉在他面前, 他的心里却并没有爱火。
他不是没有想过,裴骤辉也许是骗他的吧?也许他们素昧平生, 只不过萍水相逢。他就这样傻傻信了什么半生情牵, 难道谁都能骗他,捏造出一段勾心断肠的情缘?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能骗他, 可是他的心不会骗他。看着裴骤辉,心底里克制不住泛出的痛苦,足以证明裴骤辉没有说谎。
林在云听裴骤辉说,裴家满门忠烈,曾为前朝征战, 最终马革裹尸。这种心酸的心情, 是为了年少时的爱人, 银枪出生入死, 隔着数年忧虑吗?
如果相爱注定要痛苦, 也许是他情愿为这个人一生一世的伤心。
林在云仍僵立在闹市中央。
这段时光一幕幕闪回, 他前面是银甲的卫兵, 冷厉的脸和强硬的声音。他想起来了,父皇叫他去幽州犒军,裴骤辉也是叫这些人强行送他走。
裴骤辉一直没有变过。
他花了这么久, 来看清这个人,来看清自己有眼无珠。红尘翻覆,故人长诀。
那些卫兵又一次道:“殿下,我们护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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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校尉守在外面,垂眸肃立,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周边还有贼党作乱,裴骤辉拖了再拖,不能不走。走前,特意吩咐:“跟紧殿下,不能让他踏出幽州半步。”
今晨,殿下出门,他就叫了人悄悄跟着。
听到那些人讲前朝,王明校尉就知不妙,可是再去驱赶那些人,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先稳住林在云,再叫士兵快马去追裴骤辉。
好在,林在云似乎并没有想起来,短暂的流泪后,很快笑着对他说,天太冷,飞灰迷了眼。
随行侍从托着大氅上前,林在云道:“辛苦你们挂记我的安危,我也没什么事,那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