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云侧头问:“你真的没有喝过呀?”
“真的,”裴骤辉说:“幽州有酒就不错了,谁有心思准备这么复杂的东西。”
林在云便接着问:“幽州哪里有冰?”
这可真的难住了裴骤辉。林在云不让他驱遣部下,非要像普通人一样去找,他只有一家家酒铺看。
酒家见他们只看不买,怀疑是同行找事,挥手驱赶。
裴骤辉只好拉着林在云在房梁上看,揭开瓦,透过缝隙,看哪家酒肆有冰桶。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裴骤辉好说歹说,才从店家那里买到了冰桶。
就是行军打仗,也没有这么周折过。
裴骤辉道:“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林在云想,因为裴骤辉的部下里难免有精通医毒之人,若让他们一看,下毒必然露馅,万事俱休。
嘴上却说:“我想和你多逛逛幽州。这样一件小事,就难住你了吗?”
裴骤辉不觉一笑:“这个容易。”
冰桶丝丝寒气,两个人轮流抱着,都觉得冻手。
裴骤辉回过味来,笑看向林在云:“明明是你自己要求多,怎么是我上人家房梁偷看,又是我抱冰回去。我不能依你了,你得答应我点什么。”
林在云哈着冰冻的手,道:“你提条件就是了。”
裴骤辉说:“只怕殿下力有不逮,有些条件,应不了我。”
林在云不受他激将:“顶多绫罗绸缎,珍宝美玉……”
“我不缺这个,”裴骤辉停住脚步,黄昏长街上,雪光照得两人影子很长,“你今天见了谁?”
“你。”林在云说。
裴骤辉愣了一下,道:“除了我,你……”
“除了你,你还希望我见谁,希望我想着谁?”
裴骤辉哑然,笑一笑道:“好吧,那便只想着我一个吧。”
林在云还没笑他贫嘴,裴骤辉先说:“不过,这个不算殿下应了我的条件。我要换一个条件。”
“你提就是。”林在云说:“纵使我现在给不了你,等回长安,我……”
“现在就能给,”裴骤辉说:“我要殿下一个吻犒劳。”
林在云脸上的笑僵住,半晌,淡淡说:“这还是在街上,我难为情,回去再说。”
裴骤辉却说:“殿下忘了?从前我们坠入情网时,殿下总爱和我在人群喧闹处亲昵。不然私底下两个人,殿下更容易害羞。”
林在云说:“总归我现在忘了所有,你编排我两句,我也听不出。”
“原来殿下不信。”裴骤辉慢慢说。
林在云垂下眼,明白裴骤辉生疑,故意在试探。
可是让他想起一切后,再去亲吻仇人,实在违心。
裴骤辉抱着冰桶,一时不知是雪夜太凉,还是怀里的冰丝丝寒气,寒透了肺腑。
林在云的沉默令他愈来愈看清楚,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面前人已经恢复记忆。
林在云不是演技精湛的人,他生在皇家,没有需要他曲意逢迎的人,自然连装也装不像。他恨谁,就一定装不出亲密。
裴骤辉说:“你想起来了。”
林在云道:“想起你吗?没有。你说我们相爱过,坠入情网,你说的这些,我一丝一毫都不记得。”
他不承认,裴骤辉没有办法,甚至庆幸他没戳穿窗户纸。
林在云慢慢地走在前面,幽州万家灯火,华灯初上,裴骤辉跟在后面。
忽然,林在云停住脚步。
裴骤辉也停了下来,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开口,裴骤辉才出声。
“我以为你还会多忍一会儿,继续虚与委蛇。你恨我,我当然痛心彻骨。但你如此委曲,我更为你不好受。索性,你就让你自己好过些。”
林在云道:“大将军,我想起你了。”
裴骤辉说:“我知道。”
“可我真的不记得,”少年垂睫,温柔地慢慢说:“我不记得我爱过你。你说我们同游过花灯节,这个我记得,但是我那时候,有说过,我爱你吗?”
“我只是不了解幽州习俗,误收了你的花。在那个小女孩告诉我,花是示爱之意后,我就把花转送给了别人。”
“你编撰我们相爱,”林在云轻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都是假的。”
不是。他真心爱过他,那时的心情,无法作假。
裴骤辉道:“我知道。”
林在云背对着他,脸被冬夜冷风刮得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便平静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见的是什么人?”
裴骤辉说:“我。”
“还有别人,你不是知道吗?”
裴骤辉微笑了下:“忘了。还能有谁?”
林在云也笑了:“也许有人叫我杀你,我正在筹谋。”
裴骤辉说:“怎样筹谋,今天回去,睡梦中勒死我,叫我做个长舌鬼?那太花力气,还是下毒容易。”
林在云心一跳,道:“你多虑了。”
裴骤辉道:“我也这么想。你又看了什么旧情人成深仇人的话本,故意唬我,我配合你,怎么倒把你吓了一跳。”
林在云答不出话,裴骤辉说:“走吧,我们回去。你的豆蔻水该放凉了。”
林在云这才呼出一口气,冰天雪地里,说话都带白气:“好。”
书房一灯如豆,林在云差使裴骤辉用冰桶冰镇豆蔻水。
按以前宫人的做法,大概要花一柱香时间。
裴骤辉怕他无聊,从柜里翻出行军图,展开来下军棋。
不一会儿,林在云就快要败下阵,裴骤辉不动声色放水,绞尽脑汁让出城池阵地,却还是挡不住林在云送子。
林在云静瞧了会儿,忽一笑,问道:“你这样一退再退,要退到哪里去?”
裴骤辉说:“这是我的策略。”
“什么策略?”林在云微笑:“我从没有见过这样行军打仗的,退到函谷关,再退缩王棋后。从前,有个人和我说,行军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必然英雄气短、兵败山倒。”
“那个人不够聪明。”裴骤辉说。
林在云听他天花乱坠讲这一步步让棋的良苦用心,什么诱敌深入,什么示敌以弱。全是胡说八道。
林在云撑着脸,禁不住微笑了下,他的笑僵在脸上,因为想起什么,很快又流露一丝悲哀。
说到兵法,裴骤辉指给他看:“舆图这个地方,就是突厥。我家人死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打下它。”
林在云说:“说得轻巧,我不信你能百战百胜。”
“神仙也不能,”裴骤辉说:“但听说陕南有女神庙,战前祭拜便能获胜。如果殿下能战前许我吻,我能百战百胜。”
林在云本该别开脸,不听他说下去,可此时偏偏定在原地,维持着苦笑。
林在云明知道,他从来都这样,说好听的哄人,哪一句真哪一句假,谁也分不清。
“净说大话。”林在云轻声说,“熟水冰镇好了,我不和你贫嘴。”
裴骤辉点点头,要去倒水,忽然站定,说:“我还欠着殿下一件事。”
林在云问:“什么?”
裴骤辉说:“和殿下行酒令那次,我输给了殿下,说好了要说生平一件高兴的事,我赖掉了。”
林在云看着那冰镇的豆蔻熟水,正冒着寒气,心里也跟着发寒,听他说起那个犯醉的夏夜,又心热起来,控制不住酸楚。
“你欠着罢,我不像你那样小心眼。”
裴骤辉说:“我还给殿下吧。我生平乐事,的确有一件。”
大败突厥吗,又或者战无不克。林在云猜得到,这个人没有什么情调,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真心快乐的事情。
裴骤辉接着说了下去:“建昭十九年春,突厥烽火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