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江恣进去了。
进了宫内,江恣还是不情不愿的。他磨磨蹭蹭地迈过门槛,看进宫内。上清山宫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平时亲传弟子们的课业也都是在此处的,三年里他也来过成千上百次了。
外头数九寒天,屋内门窗紧闭,烛火尽亮。
江恣打量一番四周,忽然听见一阵悦耳歌喉。
他看向宫内。谢自雪坐在一把罗汉椅上,正品着茶。他身旁头顶不远处,是那只千雪太初莺。
它正站在谢自雪给它的架子上,仰着脖子肆意叫唤。
进了门后,卫停吟回头关上宫门,转身走向宫内,对着谢自雪一拱手:“师尊,江师弟我已带到了。”
谢自雪“嗯”了声。
他放下茶杯,抬头。
看见那张淡然到几乎毫无感情的脸,江恣下意识地绷紧了骨头——无论背后如何说,又无论这次他是多不愿意来这一趟,可谢自雪都实打实的是他的师尊,是这座山的山主。
卫停吟在背后丝毫不遮掩地抬腿踹了一脚江恣的屁股。
江恣往前踉跄一步,回头挖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给谢自雪弯腰行礼:“弟子江恣,见过师尊。”
谢自雪再次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朝他慢慢悠悠走过来几步。
“这次你跟着两个师兄下山,多有遇险。但你临危不惧,还救了他人,实在值得赞扬。”谢自雪慢声道,“此次你劳苦功高,仙修界中,已有许多人对你多加赞赏。”
“多年前的事,为师的确有所不妥。但希望你理解,血灵根此物,在整个修界都被视作不详。”
“想要来去自如,不被诟病,也只能如此。这不单是为了山门,也是为了你。”谢自雪说,“尽管对你诸多不公,但还望你别太怪罪为师。”
江恣没吭声,只瞪着他。
谢自雪看出他眼中的怪罪,苦笑一声:“只不过如此大辱,想来你也不能太看得开。你怪我,也好,恨也是一种执念,执念有时能使道心更加坚定。只是这之后,必得由为师来教你剑法道经,就算心中有恨……”
“才用不着你教我。”江恣突然说。
谢自雪一怔。
卫停吟也一愣。他本来正在看系统后续的安排,突然听江恣说了这么一句,他立马扭过脑袋来——跟这小祖宗三年,他猜到江恣要说什么了,于是那目光里透着一缕悚然。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江恣突然就嚷嚷起来了,他面目狰狞,大喊起来,“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卫停吟倒吸一口凉气。
谢自雪往前缓步走来的脚步猛地一顿,停在了原地。
卫停吟几乎都不敢看谢自雪的脸,吓得赶紧冲上去拽江恣。
江恣却一把将他甩开,转头朝着谢自雪继续嚷嚷:“你装什么清高,说什么为我好!说什么为了山门,就因为我一个破灵根,你这座山能垮了不成!?你当我是谁啊,魔尊吗!?”
“别说了!”
“我就要说!凭什么我不能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偏要说!你们都不让我说,是不敢听真话吧,是不敢听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因为什么吧!?”
江恣又推开他,卫停吟吓得都要疯了,拼了老命冲上来想捂住他的嘴。江恣依然不服,于是朝着卫停吟拳脚相加。
谢自雪沉默地站在一旁。
卫停吟跟江恣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相互肉搏起来,江恣一边跟卫停吟打一边继续嚷:“一边把我收入门,一边给人上锁,你怎么好人坏人都要当啊,你这个虚以为蛇的,自命清高!你以为你这就算救我了!?照我说,你还不如一刀将我杀了!你不是宁可杀生不要虐生吗!?你如今——”
江恣越骂越起劲时,谢自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手开始揪脸扯耳朵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卫停吟心惊胆战地转过头,见一向冷脸的谢自雪少见地露出了由衷且赞许的笑。
……为什么笑了。
他知道自己在挨骂,对吧。
卫停吟脑子突然有点烧,他觉得谢自雪好像脑子坏了——是因为这山上大家都文绉绉又彬彬有礼的,还没有一个江恣这么颠的,所以被骂得脑子坏了不成?
“好孩子,”他笑着说,“已经许久没人,敢叫我血肉仙了。”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从没有过什么实感,今日倒是让我见识到了。”
“我这一门,真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有。从前修道六百年,我一直潜心修行,不收弟子。这几年陆陆续续收了几个,这寥寥几个竟然都让我又惊又喜,又截然不同。”
“江恣……对吧?”谢自雪笑着,“你是最不同的一个。”
卫停吟:“……”
江恣:“……他疯了吗?”
卫停吟狠狠挖了他一眼,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辱没师尊了。
卫停吟眼神实在是有点凶,江恣缩了缩脖子。
“也好,”谢自雪说,“你不想让我教,自然可以。”
江恣愣住:“哎?”
第71章 再等
世事沧海桑田。
从那日起, 已经匆匆一过两百年。江恣经历了太多事,也与太多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集。
说起谢自雪,江恣其实也是敬他做师尊的。
尽管这些年有过许多事, 一开始谢自雪还伤了他。
可谢自雪虽辱他伤他,却也曾护他爱他。人世间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许多人也不会从一而终。真是太多事都黑白难辨了, 爱和恨同根而生, 人的好与坏总分不太清。
所以谢自雪对他亦是。谢自雪曾给他上锁,也曾为他挡过剑。
爱恨难分。
世间如渊。
修界中人都说苍雪剑仙冷面热心,是个真仙人。
但他有时候觉得谢自雪真的奇奇怪怪。
——就比如此时此刻。
“你不想让我教你,自然也可以。”
谢自雪这样说。
江恣瞪直了眼。
卫停吟也瞪大了眼。
谢自雪面带浅笑。
江恣难以置信:“真的?”
“我乃三清昆仑派掌门, 怎会说虚话。”谢自雪抬了抬手,在空中虚挥了下,“你既然不愿受教, 我强逼着你听我的教诲, 也很没意思。”
江恣又惊又喜。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喜过望, 根本压不下笑, 嘴一咧就乐了起来,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江恣只顾着自己兴奋,没看见旁边那位向来笑眯眯的卫停吟这会儿根本就笑不出来了。
卫停吟震惊又惶恐地望着面带微笑的谢自雪,莫名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咽了口口水。
谢自雪转身,从一花瓶里抽出一根长着绿叶黄花的花枝来,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他头都不抬地道:“当然, 我也不会将你赶出亲传。你如今这个情况,让你重回门外弟子之处,也只会被处处欺辱。你我好歹师徒一场, 我便留你在亲传,只是日后不必受我教诲,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亲传门内做自己的事,如何?”
江恣兴奋得大脑空白——像他这个年纪、空有一腔叛逆的小孩,很容易热血上头大脑空白。
就算热血没上头,当他轻易得到自己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的时候,同样会大脑空白,不做思考。
就比如此时此刻。
江恣此时此刻就没做任何思考。
他满面红光地狂点头:“好啊好啊!”
“那就好说多了。”谢自雪笑着,“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
“你好歹名义上是我上清山的亲传弟子。若是你剑法不好,往后还要跟着师兄师姐们出去卫道的话,恐怕会丢我的脸。”
谢自雪朝着手上的花枝吹了口气,把它插回了花瓶里去,回头望着他,“所以,我要确认你的身手和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