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明白。”沈浚躬身时,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堂下还有几个部堂、寺丞纷纷起身,各自诉苦:
“相爷,兵部的军饷还没批下来……”
“吏部各省官员任命全卡着没人批,下面人等得要造反了!”
“刑部的案卷堆成山,缺人缺钱缺判决……”
顾怀玉丝毫不见慌乱,冷静利落道:“兵部军饷由户部拨付,魏青涯有的是办法。”
“吏部的任命案,沈浚定一份名单,照旧流程走,批不了的明天拿给我看。”
“刑部人手不够,大理寺和光禄寺抽调各五十人顶上,案卷十日内清理完,否则按渎职处置。”
一连串指令如行云流水,堂下众臣一扫先前的颓败,只觉浑身生出力气。
顾怀玉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还有武官那边,告诉他们,心意我看到了,再闹下去,我也保不住。”
沈浚会意:“下官会转达相爷体恤将士之心。”
“枢密院东征之事……”
顾怀玉随手放下茶盏,稍一思索,“不用拖着了,让谢少陵总领,先练练手,将来也是要挑大梁的。”
语气波澜不起,却不容置疑。
这番话一落地,所有人都明白,京城的风暴,只用他三两句话,就分分钟定了基调、理顺了困局。
堂内骤然寂静,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顾怀玉知晓他们心里所想,唇畔勾起的笑意浅淡,:“你们这般大张旗鼓来寻我,陛下想必已经知道了。”
众臣后背一阵发凉,下意识屏住呼吸。
顾怀玉看向沈浚,下颚一抬,“回去告诉他,杀人,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解决人。”
一颗尚书的脑袋何等金贵,就这么白白砍了,除了落个暴君的名声,还能讨到什么?
他屈指轻叩了叩扶手,怡然自得地道:“去把崔尚书的脑袋挂到户部门口,让那些讨俸禄的都看清楚——”
“是这只蛀虫,吞了他们的血汗钱。”
堂下诸人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不再是帝王的泄愤工具,而成了平息众怨的棋子,贪官伏诛,朝廷清正,小官小吏怨气有了出口,皆大欢喜。
沈浚深深一揖,正色道:“相爷英明。”
顾怀玉给他递一记眼色,摆摆手:“都回去办事。”
众臣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转瞬便散得干干净净。
沈浚缓步走到案前,目不转睛盯着顾怀玉,躬身凑近他身边,“相爷吩咐。”
顾怀玉抬手为他整了整微乱的衣领,声音难得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浚侧头靠近他的手指,眸光煽动几下,“为相爷万死不辞。”
顾怀玉掌心顺势在他脸颊轻轻一拍,“说什么呢?本相不会亏待你。”
沈浚舍不得那手掌的离开,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一口残余的香泽,“下官想留在相爷身边侍奉,鞍前马后,为相爷披衣纳履也无怨无悔。”
“沈大人这是要跟我抢活干?”
裴靖逸手臂一伸,不动声色地搭在顾怀玉的椅背上,咧着嘴笑得人畜无害,露出一排森白牙齿:“还是担心我照顾不好相爷?”
沈浚神色不改,温声道:“我与裴将军一同伺候相爷也未尝不可,裴将军为主,我为辅。”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沈浚,愿意做小。
第74章 打的就是好厚米。
痴心妄想。
裴靖逸搭在椅背的手青筋暴起,在无耻的这方面,读书人比起武人不遑多让。
他将沈浚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目光愈发地散漫,“沈大人要失望了,相爷的寝房太小,床底下只够塞我一人。”
沈浚神色一滞,转向顾怀玉时却又露出些许笑意,“相爷近日与裴将军同住?”
“嗯?”
顾怀玉尚在思索京城的局势,这才回过神来,眉梢微挑:“沈大人这般经世之才,岂能拘于琐事?”
沈浚眼底的光暗了暗,颔首道:“下官谢相爷赏识。”
顾怀玉坐起身拂了拂衣袖,“京中局势还需你坐镇,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他如此说,沈浚还能说什么?广袖下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最终躬身深深一揖:“相爷保重,下官告退。”
裴靖逸盯着沈浚的背影消失,当即便倾身凑到顾怀玉耳畔,若有若无地吐着热息,“相爷得防着点沈浚,这人心思深着呢。”
顾怀玉不置可否,冷冷睨他一眼,“他能从什么心思?不就是想匡扶社稷?本相跟他是一条心。”
裴靖逸被他这副“不解风情”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止不住地闷笑。
顾怀玉蹙眉:“笑什么?”
裴靖逸忍着笑摇摇头,轻咳一下道:“我被沈大人的一片赤忱打动了。”
沈浚那点小心思,旁人瞧得一清二楚,偏偏顾怀玉这精明的脑子愣是看不明白。
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能把人迷得七荤八素。
转眼不过三日,京城风云翻覆。
顾怀玉一出手,朝中局势便像拨云见日,乱麻般的僵局几乎一夜间理顺。
户部的俸禄照数发下,积压多日的官银送到每个小吏手中。
粮铺门前排队的人流消失大半,米价逐步回落,百姓都悄悄松了口气。
漕运的船队重新驶入城门,兵部和枢密院的令箭往来如常,武官们不再堵门闹事,转而老老实实回营操练。
各部衙门里,官员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毕竟谁都清楚,只要那道来自山中的钧令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元琢从沈浚口中听到了顾怀玉的“带话”,直指他近日的暴戾施政,毫不留情地点明他失当之处。
一个辞官归隐的宰执,竟敢直斥天子为暴君,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却让元琢开心得不行。
他双手按住狂跳的心口,那股雀跃几乎要冲破胸腔:怀玉哥哥还愿意训我!他还肯管我!
这么多天了,他头一次觉得什么都顺眼,什么都能忍。
他已经一两天没好好吃饭了,这会儿反倒觉得饿意全无,精神亢奋得很,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天子脸上终于有了点久违的笑意,扬声道:“徐伴伴,传膳,朕要用膳!”
徐公公见他难得高兴,也满脸喜色,赶紧应了声,转身就要去传膳。
刚走到殿门口,徐公公忽然又转身回来,低声提醒:“陛下,董太师和秦大人在外跪了一晌午了,说有要事求见。”
这两人这几日几乎日日前来叩门求见。
元琢没什么心情理会,如今难得心情宽裕,便淡淡一摆手:“宣。”
董太师和秦子衿一前一后进来,跪地行礼时明显身形不稳,颤颤巍巍的。
董太师向来引以为傲的美须缺了一绺,秦子衿更是面色惨白如纸,活像被暴雨打蔫的翠竹。
元琢目光扫过二人,搁下手中朱笔,明知故问:“二位卿所为何事?”
董太师心疼地瞥一眼爱徒,向前一步慷慨激昂道:“陛下,秦子衿为人正直,乃是当世才俊,他的《治国论》是天下士子楷模,近日却遭百姓唾骂、武官欺凌,名声尽毁。”
“以致有家难归,身心交瘁,臣恳请陛下明察,还臣子一个公道!”
秦子衿抬首,尽管脸白的毫无血色,眼底却还保留着最后一分自持,“百姓与武官皆被愚弄,臣不怪他们,恳请陛下莫要降罪于民。”
元琢心里冷笑一声,若不是《治国论》作者这层身份,此刻秦子衿早该人头落地了。
“秦卿倒是大度。”
他忽然倾身向前,若有所思问道:“不怪百姓,不怪武官……那该怪谁呢?”
殿内骤然寂静。
秦子衿哪能不知他跟顾怀玉还是一条心,垂首自省般道:“怪臣,当时弹劾顾相,臣未依章程行事,行事孟浪,招致今日之果,皆是臣自作自受,不怪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