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文人士子曾对这位宰执大人毁誉参半,如今再无人敢口出轻狂之语。
有的人同情,有的人悔恨,但更多的人,是由衷地敬佩与折服——
能在满朝非议、举国唾骂之下,依旧为大宸扛下千钧重负,这份魄力与隐忍,世所罕见。
到这一步,朝堂内外已无人再敢反对“请顾相还朝”,甚至可以说,从天子到庶民,从勋贵到小吏,都在等着那位宰执的归来。
但元琢心头那股郁气却仍未消散。
秦子衿虽已伏诛,可这些天他仍然懊悔地彻夜难眠,他满心满眼都是怀玉哥哥,却从未真正看清过那人身上的不对劲。
睿帝是什么德行,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
那个沉迷酒色、挥霍无度的男人,哪有一星半点帝王之才?
可偏偏这九年来,大宸竟能维持着表面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那不是天佑元家。
元琢根本不需要陈太后逼迫,若说这京城里谁最盼着顾怀玉归来,非他莫属。
但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像个莽撞孩童般贸然登门,不愿像断奶的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求哥哥回来。
他本想将所有真相都查清之后,再郑重地请顾怀玉回来,不料大理寺聂晋先发制人。
一纸《昭雪文书》如惊雷炸响,将先帝的昏聩荒唐尽数抖落。
元家宗亲连夜入宫哭求,要他严惩聂晋、撤回公告,保全皇室颜面。
“颜面?”元琢气极冷笑,“若没有顾相,早就亡国了,谈什么颜面?”
他非但没阻拦,反而暗中命人将昭雪文书誊写抄送各州府县衙门,叫更多的人知道真相。
一时间,从庙堂到市井,人人都知——
所谓“奸相弄权”,不过是顾怀玉替昏君背了九年黑锅。
晌午的日头正好,御辇的仪仗抵达卧龙山下,队伍浩浩荡荡蜿蜒数里,龙旗猎猎,百官随行,气势恢宏。
山道两侧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停。”
御辇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喝,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
元琢矫健地跃下车驾,少年的姿态迫不及待,却在他抬头望向山顶时,神色蓦然凝滞,他极认真地整理好衣冠仪容。
徐公公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十分镇定地问:“陛下这是……”
元琢一把接过他手中的漆木托盘,盘中宰执官袍、乌纱官帽与沉甸甸的印玺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他双手端着托盘,大步流星踏上青石台阶,“朕走着上去。”
皇帝都亲自步行上山,这场面自古未有。
百官谁还敢坐轿子?纷纷依次下轿下马,按照队列,步行紧随其后。
长长的队伍如游龙般蜿蜒上山,朱紫官袍在翠色山间格外醒目,从山脚望去,竟似一条彩练直贯云霄。
元琢走得极稳,手中托盘纹丝不动,浑身透着一股少年君主的端庄和认真。
他要让顾怀玉看一看,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少年,不再是躲在宰执羽翼下的雏鸟——
而是一个足以与顾怀玉并肩而立的君王。
别苑山门大敞,主人仿佛早已知晓今日有贵客降临。
院中空无一人,元琢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前庭,一路走到正堂门前。
他在门槛前猛地刹住脚步。
堂上那人依旧一袭素白,还是辞官那日的衣裳,就这么随意地倚在太师椅中。
见他来了,顾怀玉只略抬了抬下巴,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裴靖逸更是放肆,抱臂在顾怀玉身后,见天子驾到非但不跪,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元琢一见他这个笑就怒火中烧,指节用力攥紧托盘,强压下心头火气。
他上前两步,俯身将托盘举至齐眉:“朕请宰执回朝。”
声音绷得极紧,声线轻微地发颤,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里翻涌的全是“怀玉哥哥”四个字。
他的怀玉哥哥从未变过。
顾怀玉应付这种流程得心应手,抬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陛下如此大礼,叫臣惶恐。”
裴靖逸适时上前,一把接过托盘,笑得颇为体贴:“这么沉的物件,可别压坏了陛下的小身子骨。”
——小?!
元琢暗暗地咬紧牙,心里翻来覆去骂着“老狗”,面上却强撑出笑意。
怀玉哥哥既接了官袍,便是答应还朝,这点喜悦足以压下所有不快。
顾怀玉目光扫过堂外肃立的百官,忽然压低声音:“陛下现在信贤王为何而死了吧?”
“信了。”
元琢直直地盯着他,压低声音很小声地倾诉:“当时是朕气昏了头……第二天早朝朕就后悔了。”
其实哪是气昏头,分明是受不了顾怀玉看孩子般的眼神。
顾怀玉当时看出来了,微微颔首:“陛下觉得亲政滋味如何?”
“辛苦,很辛苦。”
元琢脱口而出,这二十日来,他起早贪黑批阅奏折,常常连膳时都错过,身心俱疲。
这才二十天啊。
他的怀玉哥哥,却这样熬了整整九年。
顾怀玉眉梢微挑,独掌大权还不快活?辛苦个什么劲?
“既然如此……”他唇角一勾,顺水推舟:“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起身,素白衣袖轻轻一招,“云娘,陪我去更衣。”
堂中只剩下元琢和裴靖逸,堂外百官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变轻了。
元琢双手负在身后,率先打破沉默:“这些日子,裴将军照顾宰执辛苦了,朕该好好嘉奖将军。”
裴靖逸目光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扫量,唇畔依旧是那抹松散的笑,“一家人,不辛苦。”
元琢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朕怎么不记得,裴将军何时改姓顾了?”
裴靖逸笑意更深,嗓音漫不经心地带着点冷冽,“不管是我改姓顾,还是相爷改姓裴……”
他意味深长地一顿,“家父泉下有知,都会欣慰得很。”
儿子能找到这种媳妇,谁家老子能不乐?
元琢绷紧的唇角抽动一下,明知不该再问,却还是若无其事地问:“裴将军这话,朕听不明白。”
“陛下真要我说明白?”
裴靖逸抬眸看向堂外,一眼看过去,几道不善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他这是触犯众怒了。
他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只怕说开了,陛下要哭着回宫。”
元琢面沉如水:“说清楚。”
“那臣就实不相瞒了——”裴靖逸抱着手臂叹息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够站在前排的顾党官员听见,“臣已经同相爷私相授受,许下终身。”
他可没说清楚是谁许给谁。
堂外顿时一片哗然。
百官心中震惊,更多的却是五味杂陈——裴靖逸好男风,足够让人侧目,偏偏对象若是顾怀玉,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谁能不爱顾怀玉?
谢少陵牙根咬的过紧,忍得眼眶泛红。
沈浚面色阴沉如铁,抿着唇一言不发。
魏青涯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思,此刻却笑不出来了,活像吞了只苍蝇。
聂晋站在顾党队列中,眯着眼打量裴靖逸,试图分辨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最煎熬的当属元琢。
天子袖中的手攥得生疼,他当然不信顾怀玉会与这老狗私定终身。
但头一次,有人竟敢当众剖白对顾怀玉的心意,赤裸裸地说出来,一听到他就怒从心头起,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堂后轻微衣袂声响。
顾怀玉换上赤色蟒纹官袍,头上难得戴着七梁进贤冠,身姿清峻,举止端方。
平日极少如此正装示人,这一刻却如古画中走出的名臣典范。
他敏锐地察觉到堂前诡异的气氛,只当是自己重掌大权让这些人心头发怵,心中不由冷笑。
裴靖逸在众目睽睽下走向他,俯身单膝点地,抚平他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眸时笑得露出两侧的犬齿,“怀玉还是穿这身衣裳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