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尽,但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一向骄横的大头兵全都绷紧了脊背,他们原本也不是生下来便是土匪强盗,哪个不知廉耻?哪个不愿堂堂正正做人?
只不过是被克扣了军饷,吃不饱饭,不得已才沦落到去祸害百姓的地步。
如今不一样了——他们领的是皇家俸禄,穿的是禁军的制式军服,身份地位都已今非昔比,能堂堂正正做人,谁还愿意再去当畜生?
顾怀玉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想要一个人学会做人,先得把他当作人来看待。
他给了这些兵将尊重与体面,那些尚知轻重廉耻的,自然便会把自己当成人看。
至于非要当畜生的,他也绝不会手软。
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腕下来,隆德府五万厢军无不服服帖帖,争先恐后地签字画押,一个个井然有序地在他眼皮子底下领了军饷。
暮色四合时,顾怀玉仍然端坐校场,他瞧着台下汉子们赤膊角力,偶尔伸手一点,便有个幸运儿被提升为将官。
有时他伸手一挥,就有兵痞被铁鹰卫拖出队列,赏罚之间,五万大军已尽在掌握。
两个月的行程里,顾怀玉如法炮制。
每到一处厢军驻地,必是先立威后施恩。
待抵达并州时,七十万厢军已尽数归心,大头兵或许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都知道跟着顾相爷,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
而如今,终于抵达了裴靖逸的老窝——镇北军驻地并州。
这里驻扎着三十万真正和东辽真刀真枪干过仗的将士,军旗直抵东辽边境。
黄沙漫天,荒漠连绵,一眼望去尽是苍茫戈壁,几棵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艰难生存着。
顾怀玉生于江南,长在京城,哪里见过如此荒芜萧瑟的景象?
他在马车里掀开窗帘,好奇地向外探望,难以想象这片土地是怎么养活三十万人。
裴靖逸悠哉地骑在马上,握着缰绳与他并驾齐驱,“相爷,一会见了我那帮兄弟,可别惊着。”
镇北军的威名顾怀玉早已如雷贯耳,当初收服裴靖逸,为的不就是这支铁军?
什么厢军改制都是锦上添花,真正的杀招,是眼前这支虎狼之师。
于是他不甚在意地道:“无妨,本相没那么娇贵。”
裴靖逸干脆将身子伏在马背,没个正行地瞧着他:“相爷到了这里,一切事宜交给我便是。”
听到这句颇有几分罩着顾怀玉的意思的话,顾怀玉心中略有不悦,但这里终究是裴靖逸的地盘,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在京城他是一手遮天宰执,但到了并州镇北军的地盘上,裴靖逸的威望显然比他更管用。
他顺水推舟,解下腰间令牌抛给他:“既如此,本相铁鹰卫暂由你调遣。”
裴靖逸心头一热,直起身小心翼翼将令牌揣到怀里,“定不负相爷所托。”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并州城门,远远地,便望见前方绵延数里的旌旗蔽日,杀气腾腾的镇北军严阵以待。
数不清的玄铁盔甲在阳光下森寒闪耀,“裴”字的大旗猎猎翻飞,在黄沙滚滚中尤显威风凛凛,震撼人心。
阵势庞大,少说也有十几万精兵,但整个队伍井然有序,鸦雀无声,那股肃杀之气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一路上所见的厢军都是散乱的野部队,顾怀玉何曾见过军纪如此严整的精锐之师?
他心底难得地涌起一丝敬佩,不由侧目,“裴将军真是好大的排场。”
裴靖逸也是挑眉不解,兄弟们这是唱哪出?但见顾怀玉难得露出惊叹之色,便顺势应下:“让相爷见笑了。”
顾怀玉目光越过浩荡阵势,这样的虎狼之师,若为敌手……他暗自庆幸当初的选择。
随着距离拉近,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连身经百战的铁鹰卫也神色肃穆起来,感受到镇北军非同一般的凌厉气势。
裴靖逸眼见即将抵达城门,当即利落地翻身下马,朝着远处军阵中央的几员大将扬手示意。
他远远便瞧见金鸿那小子站在队伍最前头,正打算挥手招呼。
岂料下一刻,却见金鸿忽然单膝跪地,高声震天,大喊道:“镇北军三十万将士,恭迎相爷入并州——!”
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卒同时单膝跪地,盔甲碰撞之声震天,旌旗翻卷,数十万人同时高呼:
“恭迎相爷入并州——!”
排山倒海的声浪瞬间响彻天际,声势浩大,震撼人心。
第88章 梭哈是一种智慧。(修)……
裴靖逸怔在原地,扭头看向马车上的顾怀玉,眉弓挑得极高,你什么时候把我老巢端了?
顾怀玉比他更诧异,怔了半晌才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这事说来话长。
半年前金鸿在京城时,这位宰执大手一挥,批下了拖欠镇北军的抚恤金,还为那些冻死的将士竖起一座功德碑。
金鸿何曾见过这样体恤士卒的官员?他离京返并州前夕,顾怀玉又特意派管家前来送了大氅,吃食美酒齐备妥帖。
管家那一句:“相爷说,金都头是为国卖命的人,天底下总该有人替你们撑腰。”
扎扎实实落进了金鸿的心底。
道理谁都懂,可满朝文官,有几个真把这话当回事?
镇北军见惯了来并州镀金的文官,那些大人们连东辽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敢回京吹嘘自己“力战东辽”。
在他们眼里,当兵的性命还不如奏折上一个墨点值钱。
金鸿回到并州后,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同袍。
消息迅速在军营里蔓延,可谁都不敢全信,毕竟金鸿口中的“相爷”,和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判若两人。
直到《准武议政令》传到边关,白纸黑字写着准许武将参政。
镇北军这才信了:这位宰执,是真要为他们撑腰。
更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是,顾怀玉竟要跟东辽开战!
镇北军已经盼这一天太久了。
那些远在京城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哪能知晓镇北军这些年来压抑的仇恨?
并州下辖的几个郡县,每年都要遭受东辽人的掳掠骚扰,屠村焚寨,尸骨露野已成常态。
镇北军士卒生在并州,长在并州,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东辽人刀下?多少人的姐妹被掳去当了奴隶?
镇北军与东辽之间,那是世世代代不可消磨的血海深仇。
可偏偏朝廷惧怕东辽,将东辽人当祖宗供奉,每年还要派人到并州给东辽纳岁币,但凡有点血性的人,谁能忍受得了?
镇北军的兄弟们,人人胸口都憋着一股火,憋着一口恶气。
但最让镇北军上下佩服的是,这位宰执不仅敢下令打仗,竟然还要亲自来到并州,来到前线督战!
并州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真正与东辽人短兵相接、生死肉搏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就会血溅黄沙。
过去那些文官,不都是躲在八百里开外发号施令,哪里敢真正亲临战场?
他们何曾见过,一位真正权倾朝野、享尽高官厚禄的大臣,竟然敢亲自驻扎在最前线,与镇北军共进退?
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最是实在——你真心待我们如手足,我们便敢为你赴汤蹈火。
顾怀玉虽然不明就里,却从容不迫地下了马车。
朔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他连眼睫都不颤一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军阵中央。
那袭红袍在十万铁甲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醒目——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再朴素的剑鞘也掩不住锋芒。
并州节度使如今是韩鼎,原是裴靖逸父亲的旧部,裴父去世后,朝廷数次更换主帅,却都镇不住这群生死与共的猛虎,最终还是用了最为憨厚忠实的韩鼎来做节度使。
“韩使君请起。”
顾怀玉虚扶一把,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周围将士都听得真切。
韩鼎抬头时明显一怔,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权相竟如此年轻,随即反应过来,朝亲兵喝道:“相爷有令,全军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