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在上!”
阿木刺突然仰天怒吼,:“我诅咒耶律迟——愿他最爱的人亲手割开他的喉咙!愿他的魂魄永世飘荡在无水荒漠!”
顾怀玉听不懂那一连串东辽语,也没有半点兴趣,阿木刺的亲信有内应,行踪恐怕早已泄露。
他屈指轻轻叩着桌面,目光始终盯在地图上,“阿木刺将军,我们舍陆路,走水路如何?”
“什么?!”
阿木刺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脖颈僵硬地转向顾怀玉,“你们不撤回大宸?”
这确实是常人思维,才入东辽便遭袭击,耶律迟必然已布下天罗地网。
此刻最稳妥的选择,就该是立即原路折返。
顾怀玉何尝不想立即撤回?但此刻若退,便是功亏一篑。
速不台暗中接应大宸官员入辽,这般危险的举措,耶律迟岂会不知其中深意?
消息一旦传开,边境各隘口必将重兵把守,到那时,莫说合作,就连一只老鼠都休想潜入东辽。
时机转瞬即逝。
与其坐失良机,不如趁着消息尚未传到耶律迟手里,干脆舍弃商队身份的掩护,抄水路速战速决。
他不与阿木刺多费唇舌,指尖在地图上的河流一划,“我们改走水路到云内州,需要几日?”
阿木刺连连摇头,头顶那根粗辫子都晃成了拨浪鼓,“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再走了……”
但决定权早就不在他手里。
裴靖逸抱臂弯身瞧着地图,“水路快,一日半就能到云内州。”
顾怀玉在心中飞快盘算,若走水路,十日内必抵西京。
他抬眸望向裴靖逸,声音很轻发问:“怕么?”
纵能抢在耶律迟察觉前达成盟约,但退路何在?入辽易,出辽难。
裴靖逸迎上他的目光,那双鹰目含着惯常的松散笑意,“相爷说笑了,我这辈子只怕一样——”
“怕相爷蹙眉。”
顾怀玉唇角微微翘起,低头把地图收好,“能让本相动怒的,除了你还有谁?”
裴靖逸轻“嘶”一声,弓着腰贴过来,脸几乎要蹭到他耳边,“我不也常哄相爷开心?”
“有么?”顾怀玉凉飕飕地瞥他一眼,“本相不记得。”
裴靖逸被他这副没良心的样子气笑了,目光顺势往他下身瞟了一眼,“那下回,我定要相爷刻骨铭心。”
顾怀玉恼火地一把推开他的脸,转头见阿木刺仍跪坐在地,一张粗犷面孔上写满困惑。
这草原汉子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古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们……当真不怕死?”
顾怀玉转身绕过满地尸首,踏着一地血迹走出去,极淡地吐出一个字,“怕。”
裴靖逸跟在身后,也不招呼搭理阿木刺。
阿木刺脸色青白交加,护卫全死光了,若独自逃回大宸,韩鼎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但跟着这两个疯子闯西京,又何异于自投罗网?
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抓起地上的弯刀追了上去,横竖都是个死,不如闯一闯龙潭虎穴,赌一把命。
一叶小舟随夜色缓缓漂流,河水寂静无声。
顾怀玉贵为宰执,自然不必亲自操桨,这差事便落在裴靖逸与阿木刺身上。
阿木刺既然认了命,也不把两人当外人,卖力摇桨,边划边咬牙道:“狗日的耶律迟!打仗让我们部落打头阵,他们王庭的精锐反倒缩在后面……”
顾怀玉一天只吃了几口干巴巴的饼,正饿得心浮气躁,裴靖逸从怀里摸出一块酥烧,包在帕子里递给他。
他双手捧着酥烧小口地咬,淡淡接话:“难怪。”
速不台再不反,怕真要被人榨成光杆司令了。
裴靖逸靠在窄窄的船舱里,高大的身影顶到舱顶,不得不微微低头,眸光悠悠地瞧着他。
“自那厮封王,我们部落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阿木刺咬牙切齿,船桨拍得水花四溅,“此人——”
“城府极深。”顾怀玉取出素帕拭了拭嘴角,嗤笑一声,“他扮作通译潜入大宸,离京时竟敢留下马勒挑衅我。”
这件事裴靖逸还真不知晓,挑眉问道:“他如何挑衅相爷?”
顾怀玉说起来就胸口发紧,被敌人骑在头上挑衅,称得上奇耻大辱,他慢悠悠地道“留话给我,说‘再次相见之日,请相爷务必亲手将此物,扣在我的脖颈。’。”
裴靖逸眸光一冷,这哪是挑衅?分明是赤裸裸的调情!他沉声道:“此人着实可恶。”
阿木刺猛地一拍船桨,怒喝道:“耶律迟小人!”
顾怀玉颇为认同地颔首,这次东征他带着那个马勒,若能与耶律迟再会,定要将这份屈辱加倍讨还。
第91章 猫就是这么坏。
月影西斜,河水拍打船帮的声响渐密。
阿木刺臂膀酸麻,正欲唤人替换,回首却见船尾景象——
顾怀玉整个人陷在裴靖逸怀中,微蜷的身形像只打哈欠的猫儿,刻意涂暗的面容掩在散落青丝下,随呼吸轻轻起伏。
裴靖逸正将外衫轻轻覆在他肩头,见阿木刺转头,竖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别出声。
他用压得极低的气音道:“刚才给哄睡着了,天亮再换我。”
阿木刺只得继续摇橹,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嗓门:“你们大宸的男子……都这么搂着睡?”
裴靖逸只当没听见,指尖轻轻拨弄着顾怀玉唇边的假胡须——谁说猫的胡子摸不得?
阿木刺也不在意答案,转而压低声音:“事成之后,你们打算怎么撤?”
裴靖逸倒是不着急,瞧着顾怀玉沉静的侧脸,气音淡然道:“杀出一条血路便是。”
阿木刺白日见识过他的武艺,不再多问,转而小声说:“你们大宸文人满口忠孝节义,听得人头疼,你是武人,我才愿和你坦白。”
“你在大宸能做到多大的官?你们皇帝最怕武将,打了胜仗就怕你功高震主,提防你、打压你,但你在东辽可不一样,我们草原人最佩服的就是猛安勇士……”
“若你助速不台成事,封你块草原当领主,岂不比在大宸受气强?”
裴靖逸把手搭到顾怀玉肩头,小心翼翼地将人整个揽进怀里,“我恋旧,离了故土活不了。”
阿木刺摇头叹息:“我们这的汉人挤破头想当东辽人,你这等人物反倒……”
顾怀玉掐算的时辰刚刚好,十日之后,一行三人抵达西京城下。
百年前的石砌城墙今犹在,牌匾却换成弯弯曲曲的东辽字。
街头来往的行人皆穿窄袖胡袍,男子尽数结发为辫,女子额头悬挂银铃,若非仔细端详眉眼,几乎看不出汉人的模样。
顾怀玉原本戴着的簪冠,为了顺利入城,裴靖逸在船上亲手替他拆了簪冠,勾出几缕墨发编成小辫,末梢用粗皮绳系住,这般造型反倒添了几分异域的英气。
如此装扮,再加上阿木刺在前引路,三人顺利混过城门的盘查。
毕竟,耶律迟的爪牙再如何疑心,也绝不会料到,大宸的宰执竟敢闯入西京,自投虎口。
顾怀玉在这日夜晚终于见到了速不台。
白日速不台得在耶律迟的眼皮子底下虚与委蛇,只有夜晚回到府邸,才能与亲信幕僚相见。
高高的院墙外有城卫巡逻,院中却是一片与繁华市井格格不入的草原风情。
毡帐星罗棋布,夜风吹动帐幔,偶有马嘶犬吠。
顾怀玉与裴靖逸随着阿木刺穿过庭院,夜色下周遭静悄悄,帐中亮着一方温暖的烛火。
进了帐门,便见速不台端坐在帐内矮榻之上,年近五十,体格魁伟,虎背熊腰,满面络腮胡须,生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典型的草原壮汉。
与速不台并坐的,是个眉目清秀的汉人男子,乃其亲信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