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是最不忠不义之举。
清流党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这个“请教”。
但沈浚并未放过他们,语气依旧温和,像极了一个好学的士子:“沈某还有一事不明。”
“既然太祖乃武将起家,为何在登基之后,却急急设下‘武将不得参政’之制?”
答案在每个人心头明镜似的——
那位太祖皇帝,比谁都清楚龙椅是怎么抢来的。
他怕啊,怕哪天还有个边关武将,学着他的样子走他的老路。
所以他立祖制、画界限,不是为了江山稳固,更不是为了文武有序,而是为了堵死后人仿效之路,让武将永世无法再登那至尊之位。
所谓“祖宗之法”,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枷锁。
清流党一众人面色难看,不忠不义的帽子被摘了,祖宗之法的金身也被打碎,朝堂上短暂沉寂。
董太师仍不慌不忙,方才被怼得哑口无言的状况仿佛从未发生,他话锋一转,“老夫记得,顾相出身江南顾氏,书香门第,祖上三代皆有进士之名,文脉鼎盛,传承有序。”
“陛下登基之初,若无顾相主持大局,安抚士林、整顿六部,天下焉得太平?”
这番话听着倒像是在夸赞顾怀玉,但紧跟着,董太师又道:“顾相与我等虽政见有别,但同为读书人,同为文臣,共饮一江春水,皆以圣人之学为本,以治国安民为志。”
“此番废祖制、开武议之先例,引发争议,情有可原。”
“可顾相今日,若仍执意袒护武将,便是割席断交,弃士林于不顾。”
“老夫斗胆请问顾相一句——”
“您究竟,是站在读书人这一边?”
“还是站在武人那一边?”
这问题犹如淬毒的匕首,直指顾怀玉命门。
若顾怀玉说“我站武人”,那便成了“背叛士林”,天下士子寒心。
若说“我站在文臣”,那废祖制之事就再也站不住脚,立场自毁。
实乃用心险恶。
沈浚正要开口,顾怀玉抬起手制止,他玉白纤细的手指落在膝盖,不急不缓地轻敲。
“董太师问本相站在哪一边?”
忽然一顿,那嗓音里一贯的倦懒轻柔消失,字字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本相是大宸的宰执,自然站在大宸这一边。”
朝堂上骤然一静。
董丹虞眼眸蓦然发亮,直勾勾地盯着他。
清流党众人则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顾怀玉起身宽袖垂落,姿态从容,仿佛在闲庭信步间谈论风月,“董太师说得对,本相确实是江南顾氏出身,若东辽铁骑南下,本相大可收拾行囊,回老家做个闲散文人。”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微变的清流党人,讥诮地勾起唇角。
“诸位是不是也这么想?”
“即便东辽跨过长江天险,占据大宸南北,他们总归需要文人来治理天下,需要文官来维持朝堂运转。”
“龙椅上换个人坐罢了,诸位照样能戴官帽,领俸禄、继续做你们的‘忠臣’。”
“至于大宸——”
顾怀玉语气陡然一沉,毫不掩饰目光里的锐利,“至于黎民百姓,至于江山社稷,至于那些被铁蹄踏碎的尸骨、被战火焚毁的家园……”
“诸位在乎吗?”
最后一问,掷地有声。
满朝死寂。
董太师这位三朝元老,竟像幼儿般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轻的清流官员们怔怔望着顾怀玉,眼底敌意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震撼、动摇,甚至隐隐地倾慕。
董丹虞站在人群之中,心跳如雷,他自幼被父亲灌输“顾瑜乃奸佞”的念头。
可此刻,那个立于朝堂中央、言辞锋利如刃的宰执,却让他移不开眼。
他忽然想起琼林宴上的那首《咏梅》。
“冠盖京华皆俯首,一身病骨压春秋。
除却君边三尺雪,九重天外尽俗流。”
谢少陵那首诗,原来不是夸张——是实录。
他终于明白谢少陵为何甘愿抛却清名。
这满朝文武,确实都是俗物。
而殿中另一侧,武官们早已看呆了。
他们见过沙场浴血的悍将,也敬过守疆誓死的忠魂,但他们从未想过,一个清瘦如病、披袍坐堂的文臣,也能让他们心头掀起这样的狂潮。
裴靖逸目光灼灼盯着顾怀玉,喉结微动,胸口那股躁动的火越烧越旺。
下一秒,他又忍不住狠狠磨磨后槽牙。
从进门到现在,顾怀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不是都说他是顾相面前的红人吗?
红人就这待遇?
合着是狗,你连个骨头都懒得丢?
顾怀玉哪知旁人心中所想,他只是懒懒地倚回椅中,接着回应董太师的问题,“本相不站文人,也不站武人。”
“本相只站大宸。”
“若有人觉得,东辽打来了,还能继续做官,那本相今日便告诉你们——”
说到这,他扫过殿中一张张或惶惶或愧怍的脸,忽然展颜一笑,“诸位尽请安心,大宸若亡,本相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
第34章 凭什么啊?
清流党众人面色灰败地站在原地,一个个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精心准备的奏对、引经据典的谏言、甚至那些藏在袖中的弹章,此刻都成了笑话。
天子端坐龙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
他看不到顾怀玉的神情,却能想象出方才那人呈词时的模样——眉梢微挑,眼尾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凌厉,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是少年时的顾怀玉最常有的模样。
天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纹扶手。
到底哪个才是顾怀玉?
是此刻这个站在朝堂之上,为大宸据理力争、令人心悦臣服的国之栋梁?
还是不久前那个坐于紫檀高椅之上,轻描淡写地让人碎尸玉阶的冷血权臣?
殿内静如死水。
清流党已经没有与顾怀玉辩驳的资格和资本。
董太师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甘心地用余光扫向皇亲宗室的方向。
可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王爷们,此刻一个个低垂着眼,屁都不敢放一个。
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顾怀玉若要杀清流党,还需忌惮天下士林之口,但若要杀皇亲……他们连像样的名声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舆论压力。
这些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天潢贵胄,早就成了空有尊号的傀儡。
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不会为了他们去得罪顾怀玉。
“陛下,臣有本奏。”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寂静。
贤王对上董太师的目光,站起身来,朝元琢行了一礼。
这位年近四十的王爷鬓角已见霜色,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天家气度。
贤王是睿帝的兄长,元琢的皇叔,当年睿帝登基后,日日夜夜惶恐皇位被夺,以陪“陈太后敬孝”为理由,将一干兄弟留在京中软禁。
能熬到今日、还能保有王爵者,非庸碌即深藏。
而这位“贤王”,是最会藏锋的那一个。
早年自请守皇陵,不问政务,不娶妻、不育子,独善其身十载,偏偏在宗室中名声极佳,德望素著,正如他那“贤”号所象。
元琢亦对其印象颇好,闻言点头示意,“皇叔但讲无妨。”
贤王转向顾怀玉的方向,目光透出不掩饰的欣赏,“臣以为顾相所言极是。”
“文官武将,俱是大宸臣子,若他日东辽铁骑南下,难道还要分什么文武之别?届时怕是连这身官袍都要换成左衽胡服了。”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轻笑不语。
这老狐狸既卖他情面,又不得罪清流党,圆滑至极,难怪睿帝想要他的命都找不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