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顿时哭嚎一片,这些平日最重仪态的文人,此刻却像死了亲爹一般捶胸顿足。
唯有董丹虞静立一旁,新科探花俊秀的脸上不见悲戚,反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幽微。
皇室宗亲端坐两侧,却无人应声。
武将队列中,一个个看得龇牙咧嘴。
“我他娘还以为是谁死了。”
“这要是我们边关兄弟死了,有他们一半哭劲儿,也不至于连抚恤银都批不下来。”
“别说了。”老严低喝制止,长长叹一声:“都好好看看,这就是顾相面对的局面。”
一时间,整个武将队列无声。
他们本就是粗人,骂人放屁都比读圣贤书熟练。
但此刻,一个个第一次意识到,顾怀玉那道让他们得以入殿议政的钧令,是踩着多少人的怒火、穿越多少层血雨腥风斩下的。
裴靖逸在宣德门见识过清流党的厉害了,此刻垂拱殿内的杀机,比昨日何止凶险十倍?
他眉头微挑,顾怀玉那副薄弱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满朝文官的围攻?
殿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四名宫人抬着紫檀圈椅进来,那座椅被径直抬到丹墀之下。
正对着满朝文武,背向龙椅,恰恰挡在皇亲宗室之前,如一道无形界碑,将天子与朝臣生生隔开。
紧接着是两名小太监,一个捧着鎏金暖炉,一个端着青玉茶盏,鱼贯而入。
随其后的是沉沉木盒中捧出的银炭炉,火光未至,热浪先拂。
清流党众人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董太师脸色难看,满朝文武皆须肃立,唯有顾怀玉,竟敢在垂拱殿内设座!
武将们却一个个伸长脖子,像一群等待投喂的狼崽子。
元琢在龙椅上微微前倾,背脊绷得笔直。
少年天子不自觉攥紧了扶手,深深地吸一口气,盯着垂帘外的阴影。
随着宫人掀起垂帘,顾怀玉踏进殿来,他披着件罕见的黑豹大氅,油亮的皮毛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光泽。
狰狞的豹首正好搭在他肩头,獠牙森然,这身装束与往日病弱形象截然不同,大氅下隐约可见深红蟒袍,金线绣着的暗纹在走动时若隐若现,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
他倒是见惯不惊,旁若无人般施施然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抬眼扫过满朝文武。
“诸位继续。”
顾怀玉目光落在礼部侍郎的身上,一手搁下茶盏,“方才谁说血溅金阶?溅一个让本相瞧瞧。”
殿内霎时死寂。
清流党众人面色惨白,顾怀玉分明刚到,却对殿内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份渗透力与掌控力,让几名心虚的文官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一众武将,则是看呆了。
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莽汉,何曾见过这等摄人心魄的美人?
几个年轻武将只看了一眼就慌忙低头,仿佛多瞧一眼都是冒犯。
裴靖逸瞳孔的颜色发暗,缓缓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文官,方才还哭天抢地的清流党此刻惨白的脸色。
他胸口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意——顾怀玉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了原形。
但快意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元琢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怀玉,少年天子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太过刺目。
顾怀玉不甚在意旁人的眼光,他今日前来便是来平事的,既然要平事,就得先杀个人来祭旗。
正好有个现成的。
“啪!”
一声脆响,顾怀玉抬手击掌。
四名铁鹰卫无声无息地从殿外进入,一句话没说,为首者揪住礼部侍郎的发髻,拽着就往玉阶拖。
“相爷!相爷饶命!”
礼部侍郎杀猪一般嚎叫,官帽咕噜噜滚落在地,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
“住手!”董太师大惊失色,刚踏出一步,一个铁鹰卫挡在他身前。
礼部侍郎见状十指抓着金砖,指甲蹭得鲜血直冒,像头被宰的猪,向殿上的天子呼嚎:“陛下!救命啊!”
少年天子瞳孔一震,还未来得及开口——
“砰!”
第一下,那颗脑袋狠狠砸在玉阶,血花四溅,满殿骇然。
“砰!”
第二下,几颗牙齿带血蹦出来,正好滚到董太师脚边,董太师老脸瞬间煞白一片。
元琢手指死死扣着扶手,指节用力过度泛白,竭力抿住嘴唇,强忍着一言不发。
“砰!”
第三下,颅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夹着脑浆喷涌而出,红红白白地溅在蟠龙柱。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砰!”
第四下,一颗眼珠脱眶而出,“咕噜噜”地滚到秦子衿脚边,带着粘稠的血丝,像一颗诡异的弹珠。
“砰!”
第五下,整张脸已成一滩模糊血泥,牙齿混着碎骨洒了一地,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空气中血腥味浓得几乎能呛死人。
清流党哪见过这种场面?
几个胆小的文官“哇”地一声吐在地上,有人直接晕死过去。
鲜血染红了整段玉阶,顺着台阶缓缓流下,在青玉砖上汇成一片鲜艳血泊。
为首铁鹰卫探了探那血肉模糊的喉咙,确定没有鼻息,向顾怀玉一拱手。
顾怀玉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擦擦手,盖棺论定,“周侍郎忠直敢谏,至死不渝,今日殉身于国议,依从国礼,抬下去,封棺厚葬。”
铁鹰卫拖着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退下,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少年天子盯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泊,眼底翻涌的情绪远比恐惧更复杂——
是沉痛的失望。
顾怀玉目光扫过一众清流党,随手撂了帕子,淡笑问道:“今日不是要议事么?”
“诸位为何不语?”
殿中再无人敢哀嚎放肆。
哭嚎声戛然而止,有人悄悄解下丧服臂缎,有人连忙抹去满脸眼泪。
那些方才“痛哭流涕、痛陈祖制已亡”的文官们,一个个站直身子,脸上重归肃穆庄重之色,仿佛刚才那群披麻戴孝的不是他们。
若再哭闹胡搅,怕不是国丧未成,他们就得先入棺。
皇室宗亲席位上,几位王爷面色惨白。
不约而同地想起睿帝在位期间,那些不明不白暴毙的兄弟,有坠马的,有心疾发作的,更有在青楼马上风而亡的。
每一桩悬案背后,都隐约晃动着这位顾相的影子。
唯有贤王轻叹一声,瞧着顾怀玉,眼底尽是惋惜。
殿中静了片刻,一道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
“宰执此举,未免太过。”
董太师三朝风骨,此刻虽面色灰败,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先向天子一拜,转向顾怀玉,一双老眼精光闪烁。
“太祖皇帝白手起家,以武定国,亲自定下‘文武分治’之制,不许武官议政,正是深知刀兵不可久握,权柄不可双持,顾相擅改祖制,妄开先例,此举……”
“既不忠!亦不孝!”
这六个字如惊雷炸响,在垂拱殿内回荡。
殿中众人面色剧变,在礼法森严的朝堂,“不忠不孝”这顶帽子一旦扣实,便是自绝于天下士林,永世不得翻身。
沈浚忽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地,一双手极轻地拂过顾怀玉袍摆,一寸寸理顺褶皱。
殿中一片死寂。
裴靖逸盯着他的双手目光发沉。
待沈浚起身,才转向朝堂,温声开口:“闻太师博闻广记,沈某有一事请教太师。”
董太师知他不怀好意,但不能当场拒绝,只能点头。
沈浚一拱手,不徐不疾请教道:“当年太祖以一介边军校尉,举兵起义,亲手覆灭先朝山河。”
“敢问太师,此举可是忠义之举?”
后人虽尊太祖为开国圣君,千秋功业歌颂不绝,可心知肚明,什么起义?实质就是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