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东辽啊,百年来将大宸按在地上摩擦的东辽,哪一任宰执、哪一任皇帝不在岁币问题上低头忍让?
如今对方已退了一步,连使团的条件都不再咄咄逼人,在许多老臣看来,这已是天赐良机,求之不得的“和平局面”。
可顾怀玉仍不肯退让分毫。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顾怀玉此刻已经顾及了他们的承受力——
因为他真正的打算,是连“该给”的以后都不会给,甚至还想从东辽口袋里掏点银子出来。
副使见过无数的大宸文官,个个见了他就像孙子见了亲爷爷,哪见过顾怀玉这种得寸进尺的,不由恼羞成怒,“好啊!宰执是不怕开战?”
他阴恻恻地威胁道:“我东辽铁骑挥师南下,就像常平十三年一样……”
顾怀玉突然笑了。
那笑容在他眉梢唇角,极为的艳丽,仿若桃花落水,问出的话却字字犀利,“贵国的将士还骑得动马吗?”
此言一出,使团人人色变。
顾怀玉目光扫过一个个使团的人,吐字轻描淡写,“这些年安逸日子过惯了,吃喝嫖赌,仗着地利糟蹋三州九郡的百姓姑娘,不少人连马鞍怎么上都快忘了罢?”
“怕是还没出北关,你们的将士已经叫苦连天了吧?”
殿内一片哗然。
满殿的文臣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那个让他们畏惧了上百年的东辽,那个没开战就让他们跪着送钱的敌人,竟已腐朽至此?
不可一世的东辽,竟已成了顾相口中的纸老虎?
副使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耶律迟一直在观察这位宰执。
就像草原上最老练的猎人,他能为观察一只猎物长久地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但此刻到他不得不开口的时刻,否则使团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他搁下手中的酒杯,缓缓直起佝着的腰背,方才显出几分隐藏的气度,“你说得对,但若开战,大宸毫无胜算。”
这不是虚张声势。
东辽确实衰落了。
军备松弛,将领腐化,曾经令人生畏的铁骑如今连马蹄都不如从前坚实。
草原上的勇士们沉溺酒色,弯弓搭箭的手早已生疏。
但大宸的恐惧更深。
那是一代代流淌进血脉的阴影,几十年的战败,上百年的赔款,早已让“东虏不可战胜”的念头根深蒂固。
耶律迟太清楚这一点,真正的战争从不取决于谁更强,而在于谁先胆怯。
只要大宸的士兵听到号角声还会发抖,只要守城将领望见狼旗就双腿发软,哪怕对面的东辽兵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哪怕他们的盔甲都穿戴不齐——
这场仗东辽依然能赢。
自从耶律迟开口,顾怀玉的目光便落到他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身侧的裴靖逸。
两人之间无言,只有一个极轻的眼神。
裴靖逸心领神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顾怀玉心中了然。
这“通译”没有坐在使团正列中,身边留着与旁人不同的间距。
不像东辽使臣那般穿金缀玉,身形也不属于那种典型的草原壮汉。
方才乌维发怒、副使跳脚、使团哗然之时,唯有他自始至终冷静如霜,连一根指头都未曾动一下。
一个真正的下属,没那个资格镇定。
顾怀玉眼中难得透出闪亮光芒,像照镜子一般打量耶律迟。
他太熟悉这种人了,年纪轻轻就站在权力之巅,手腕狠厉却能不动声色。
既要镇得住边疆铁骑,又要压得住朝堂暗涌,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一个在中原,一个在东辽。
一个辅佐着少年天子,一个掌控着襁褓中的幼主。
都是“暂代朝政”,却从未想过要还政于君。
顾怀玉骤然一低身,几乎与耶律迟脸对着脸,他的呼吸很轻,嗓音黏着一点笑意,“本相不这么觉得,大宸人怕你们,是以为你们的铁骑战无不胜,以为你们的将士不是人。”
耶律迟瞳孔微缩。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的阴影,近到能闻到熟沉香的气味,那瓷白的肌肤在日光里泛着琥珀一般的光泽,明艳的唇色因方才饮过茶而泛着水光。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顾怀玉很满意耶律迟的反应。
他能感受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看到那灰蓝色瞳孔中无声地震动。
就像两匹争夺领地的头狼,他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对方,他又凑近半分,“但只要你们输一场……”
“大宸的将士亲眼看到你们的兵也会惨叫、流血、也会死。”
“就凭你们在三州九郡造的孽,你猜猜,他们会怎么样?”
耶律迟脸颊感受到顾怀玉温热的呼吸,能看清那柔软唇瓣上姣好的弧度。
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
他喉结滚动,硬生生压下这个荒唐的念头,声音低哑道:“战场自然见分晓。”
裴靖逸眼睛极尖,恰好捕捉到了耶律迟的视线,分明一直落在顾怀玉张开的红唇和微吐的舌尖上。
“相爷。”他一把扶住顾怀玉的手臂往后带了带,语气散漫似开玩笑般提醒:“别离那么近,小心他咬你。”
耶律迟这才回神,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个动作让裴靖逸的眼神更冷几分。
他娘的,怎么又来一个兔儿爷。
顾怀玉顺势后退一步,裴靖逸提醒得对。
他和耶律迟就像两匹对峙的头狼,谁先露怯,谁就会先被咬断喉咙。
第41章 好香,软得要命。
“既然战场上见分晓——”
顾怀玉稍稍一顿,抬手轻击两下。
殿外立即有侍从抬着紫檀案几鱼贯而入,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动作利落得仿佛早已准备多时。
气氛骤然凝肃。
文官们纷纷整衣正冠,武将们不自觉地挺直腰背。
东辽使团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定局”措手不及。
顾怀玉坐回椅子里,将暖炉捧在掌中慢慢转着,铜炉映着日光,在他秀白指尖投下暖色的光晕。
“岁币照旧例,分文不差。”他指腹轻轻点着炉身,发出细微的轻响,“岁妆本无约定,所增三成,恕难从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一件足以让其他官员吵上三天三夜的国家大事,在他这里就像处理日常政务般简单利落。
不必他说,董丹虞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抢在沈浚之前坐在案几前,执笔便写。
顾怀玉是一毛都不想拔,可为了照顾朝中老臣的情绪,免得这帮老头事后又来烦他,他不得不做到“礼数周全”。
“贵使远道而来,空手回返未免失礼。”
“记,赠江南新茶十担,云锦二十匹,青瓷三十件……”
他每报一样,东辽使臣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东西听着体面,实则都是大宸的“土特产”,值不了几个钱,却偏偏挑不出礼数上的毛病。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得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才抢到这趟肥差,往年出使大宸,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光是那些大宸官员私下塞的“心意”,就够在草原上买下十头最健壮的骏马。
更别提那些价值连城的回礼,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寻常牧民十年的收成。
可现在......
别说暗地里的贿赂了,就连明面上的礼物都寒酸得令人发指!
耶律迟对这些怨愤充耳不闻,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怀玉身上。
比起微不足道的礼物,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顾怀玉看向使团众人,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点错处,“过些时日正值元夕灯会,万户千门如昼。”
“若诸位有雅兴,不妨留下来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