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吃的什么药?”他不安分的鼻子还在轻嗅,“怎么不见病好?”
顾怀玉盯着他后颈一小块皮肤,极其适合咬下去吸血,他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开,“太医院的药。”
裴靖逸的手掌紧了紧,隔着衣料都能摸到那细得惊人的大腿,将人往上托了托,没再追问。
大宸最好的御医都供在太医院里,那地方若都治不好,说明这病不是“还没好”,是根本就好不了。
他这人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主儿,这辈子就没尝过后悔的滋味。
年少便提刀上阵,每一日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死人比活人还亲近,但这会,他心里突然窜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怕背上这人哪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他在战场上背过的那些伤兵,前一刻还能喘气儿,后一刻就没声了。
顾怀玉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连喘气声都弱,可怜得很。
裴靖逸嗓子眼发干,突然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混账话——“你还能活几年?”
这话现在想起来,跟拿钝刀子割自己舌头一样。
他一向知道自己混账,可那会儿怎么就混账到这份儿上?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
午时将近,雪光映得宫苑一片澄澈。
都堂近来添了董丹虞与几名清流出身的新人,案牍分流,顾怀玉这才得了几日清闲,抽空陪姐姐说说话,逗逗小外甥,过一过舒心的日子。
湖心亭四面垂着厚厚帘幕,挡住了寒风,只留一角敞开,恰好对着覆雪的湖面与垂枝白梅。
亭中小炉燃着果木炭,热气袅袅,熏得空气里都带着淡淡果香。
“舅舅!”
元锦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还挨不到地。
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小模样。
顾婉朝顾怀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元锦装模作样。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掩住唇边的笑意,“我听说你连千字文都写不下来。”
“谁告的状!”
元锦当即瞪圆眼睛,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细声细气道:“舅舅别听太傅胡说八道,他就是嫉妒我舅舅是当朝宰执,才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娘我告的状。”顾婉手指点点他的脑门,又气又笑。
小东西乌溜溜眼珠子乱转,见顾怀玉没有护着他的意思,立即原形毕露,从椅子上蹦下来就往顾怀玉怀里扑,“舅舅我委屈!我姓元又不姓顾!哪能记得住那么长的文章?”
顾婉连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别乱说话。”
顾怀玉抬眼示意她不必,周围内侍皆是自己人。
小东西一看他这样,就来了劲,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是怪我不聪明,都是老元家的问题嘛!”
“我若是姓顾,说不定现在都能背论语了!”
他气鼓鼓扒在顾怀玉怀里,语气认真得不得了,“娘和舅舅都那么聪明,说明就是我爹的问题。”
顾婉朝顾怀玉微微摇头,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顾怀玉眉头一挑,指腹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慢慢一蹭,“倒也不是太笨。”
亭中暖意融融,帘幕外的风雪仿佛都与此无关。
远处曲折的回廊下,元琢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静静盯着亭中温馨的场景,薄唇微动几下,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贤王在他身侧,开口劝道:“陛下既已到此,为何不过去?太后娘娘和顾相都在,一家人正好说说话。”
元琢淡然摇头,波澜不起陈述:“太后不喜朕。”
用“不喜”来形容,实在太过委婉。
根本是刻骨的厌恶,按照祖制,皇帝每日都要向太后请安,但顾怀玉一纸诏令就废了这个规矩。
元琢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朝政改革,分明是顾婉不愿见他。
他至今记得父王尚在时那次宫宴,顾婉原本含笑入席,看见他的瞬间变了脸色,当场拂袖而去。
那眼神里的憎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贤王双手兜在宽大的袍袖里,温声劝道:“太后娘娘素来宽宏大度,想必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皇叔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元琢目光仍落在亭中嬉闹的舅甥,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雪色,“家事如何,皇叔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顾婉不喜他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并非顾婉亲生骨肉。
若睿帝没有他这个长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就该是亭子里那个正往顾怀玉怀里钻的小东西了。
贤王似未听懂他话里的含义,只道:“陛下与太后终究是一家人,小殿下年纪尚幼,陛下身为兄长,更该多尽孝悌之道才是。”
元琢置若无闻,目光黏在顾怀玉身上分毫不动。
贤王语气温温地说:“陛下何不换个念头?将太后当作亲娘看待,将顾相当做亲舅舅——”
“朕不要是!”
元琢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锐利而抗拒。
贤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亲舅舅”这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哪知天子心中所想之事,密不可宣之于口。
元琢意识到失态,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去,目光再次望向亭子。
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东西,正肆无忌惮地搂住顾怀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都快贴到耳垂。
而顾怀玉竟纵容地由着他胡闹,甚至微微低头,认真地听那稚童的耳语。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面上淡淡道:“皇叔说笑。”
“若朕真的将他当舅舅,那才是……大逆不道。”
贤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深思其中深意。
午膳结束,顾怀玉刚走出亭子。
元琢便立刻从廊柱阴影里迎了出来,几步到他跟前,“朕方才路过此处,见卿陪太后用膳,不便打搅。”
顾怀玉脚步不停,只是稍稍颔首,“陛下倒是闲情逸致。”
元琢听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脱口而出解释道:“朕已批完卿送来的所有折子,得闲才出来走一走。”
顾怀玉知这小兔崽子心思不纯,又爱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冷冷“嗯”一声,不置可否。
元琢乖乖跟在他身后,忽见那一袭狐裘下摆曳地,雪色沾湿毛边,登时心疼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俯身,将那狐裘拖摆捞起,拢在掌心护着,生怕弄脏了似的。
“陛下!”随侍的小太监惊得脸都白了,慌忙趋前,“奴才来拿,万万不可——”
一旁的徐公公只是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懒得多言,手一抬,轻轻往后虚虚一挡。
“别挡着陛下。”他语气带着一种见过大风浪的笃定,“以后在宫里莫要一惊一乍的。”
那小太监怔住,一时不知是该退还是该劝,最后只得战战兢兢垂首站到一边。
顾怀玉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道:“陛下若真闲的无事可干,不如去读几本书。”
“朕读了。”
元琢将手中的狐裘拖摆递给徐公公,走到他身侧与他肩并肩,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几页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奉上,“朕读《治国论》,有些浅薄心得,想请卿指点一二。”
顾怀玉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墨迹崭新的纸,抬眼看他,“陛下候在亭外整整一个时辰就为这个?”
少年天子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捏着宣纸的指节微微发力,克制着被当面戳穿的羞耻,“太傅说朕的笔记写的不错,但朕想听卿的点评。”
《治国论》是士林奉为圭臬的经典,他想证明自己并非耽于享乐,而是勤学上进,或许能博得眼前人一丝赞许。
顾怀玉接过那几页纸,目光随意地扫过,不到须臾,便低低嗤笑一声,“陛下以后别浪费时间看这种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