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又是在“忌惮”,忌惮他手底下的人,忌惮他文武双全的势力。
“是。”
元琢目光一暗,抬眸与裴靖逸四目相对。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对峙。
身为天子,他习惯了旁人眼中唯唯诺诺,裴靖逸却不同,瞧着他的眼神没有半点的恭顺,反而有些挑衅。
元琢抬手招呼身后内侍,盯着裴靖逸下颌微抬,天子的威仪瞬间展露无遗,“拿朕的大氅来。”
“朕看裴将军衣衫单薄,这大氅赐你。”
这赏赐来得突兀,分明是打发人的意思。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给你块肉包子滚远点!别在这挡朕的道!
裴靖逸对小孩素来没耐性,眼前这个更让他烦躁。
他身子一侧,不着痕迹挡在元琢与顾怀玉之间,“不经意”垂下眼帘,瞧这个才长到他胸口的小崽,“陛下。”
庄重的两个字,在他齿间听上去似一种戏谑调侃,“赏赐就不必了,天寒地冻的,臣看陛下的鼻子都冻红了,快回去殿中烤火吧。”
“臣会护送宰执回府。”
话说得温厚,可元琢却从他动作里悟出另一层意思:“小孩,别碍老子事,回家玩去。”
元琢脸色一沉,下意识抬手摸摸毫无知觉的鼻尖,便听裴靖逸喉间溢出的低低的嗤笑。
他蓦然捏紧拳头,自从登基后他从未被人如此轻慢过。
一句“你放肆。”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见前方顾怀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段背阴的宫道,积雪被宫人清扫后堆在两侧,但路中央仍有薄薄一层雪水未干,在阳光下泛着湿冷的微光。
顾怀玉靴尖踩到雪水里,稍稍地停顿了一下。
裴靖逸当即上前一步,随即极其自然蹲下身,宽阔的脊背形成一个稳固依托,意图不言而喻——背他过去。
元琢神色陡然阴沉,心中警铃疯狂作响,他立刻抢上前,横插一步,“裴将军!你是朕的忠臣良将,这等小事何须劳烦你!”
说罢,他猛地转头,对身后几步远的内侍轻声喝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给宰执备暖轿!要铺最厚的紫貂绒垫!立刻!”
被呵斥的内侍吓得一哆嗦,连声应“是”,慌忙转身就要去安排。
裴靖逸蹲着没动,甚至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他抬起头来,微翘的唇角似笑非笑,“陛下,暖轿抬来尚需时间。”
“这天冷得紧,相爷身子娇贵,臣背着,省时省力,也不耽搁圣驾。”
说得一本正经,但“娇贵”和“臣背着”几个字咬得尤其轻慢。
细微的信息传进少年天子的耳朵里,化成一句:“小孩,大人之间的事情你别掺和。”
顾怀玉被夹在两人中间,没心思理会这些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
元琢对裴靖逸如此“体恤”,必然是为拉拢,那句忠臣良将说得情真意切。
小畜生是心疼忠臣受委屈了。
而裴靖逸……才被他敲打过,今日当着天子的面如此作态,分明是在表忠心: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心中只有相爷。
只是这无谓的勾心斗角耽误了他的时间。
“陛下不必麻烦,几步路而已。”
说罢,他竟直接抬脚踏过那片雪水,步履从容,径直向前走去。
裴靖逸当即起身跟了上去,走顾怀玉身侧时,他朝后一瞥,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元琢见他也没讨到甜头,心里那口恶气稍微顺了一点,但这快感转瞬即逝,立刻又被心疼取代。
他顾不上裴靖逸,赶紧小跑着追上去,“卿慢点!当心脚下湿滑!”
直到顾怀玉登上轿辇,这场权谋博弈才算草草收场。
另外一边的鸿胪寺。
乌维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五日,才勉勉强强能下地。
东辽使团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主使当众被摔了个狗吃屎,还是在满朝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招撂倒,丢尽脸面。
这几日他脸肿得像猪头,连粥都喝不下几口。
而大宸朝廷呢?
别说赔礼道歉,连个象征性的赔物都没有送来。
那位顾相不但不给额外岁币,反而在朝堂冷言冷语,句句咄咄逼人,甚至连提亲都被拒得干干净净。
更可气的是,朝廷竟没有人劝解,更无人来安抚。
仿佛这使团不过是上门讨债的乞丐,踢都嫌脏脚。
整个使团的情绪因此极其恶劣。
“大人,咱们就这么空手回去?”
使团里武士给乌维看空荡荡的钱袋子,“弟兄们可都指望着这趟的赏钱……”
这些草原狼崽子们憋了满肚子邪火,以前入京,哪个不是被大宸官员捧着供着,金银珠宝装满行囊?
如今倒好,一根毛都没捞着,连个好脸色也没见到。
“空手回去?”
乌维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从大宸空手回去,这辈子在草原都抬不起头来,“咱们就算当街杀人,大宸朝廷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
他抓起酒囊灌了一口,“传话下去,让儿郎们都好好玩一玩——”
“来使”这个身份是使团的护身符,是他们在大宸横着走的资本。
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何况对东辽畏如猛虎的大宸,哪敢动使团一根汗毛?
起初只是酒肆里摔几个碗碟,掌柜的赔着笑脸不敢要钱。
后来变成集市上随手抓了瓜果肉脯扬长而去,昨日三个喝得烂醉的东辽人竟当街纵马,马蹄踏翻了七八个货摊。
老百姓不是没想过报官。
可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得,那些衙门差役拿蛮夷没办法,但能拿你一个平头百姓没办法?
若是胆敢去报官,轻则挨顿板子,重则扣上个“挑拨邦交”的罪名关进大牢。
所以任凭东辽人摔碗砸店、强抢货物,大伙儿都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全当破财消灾。
人人都盼着这些瘟神赶紧离京,好让日子回到从前的太平。
可这忍气吞声地退让,反倒让那些蛮夷越发猖狂,终于酿出了更大的祸事。
第45章 心照不宣的存在。
晌午,东市街头。
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小吏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
他头戴着一顶滑稽的高帽子,却跑两步就要伸手扶一下,似乎生怕帽子掉下来。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在他身后由远及近,震得街边摊贩和百姓脸色大变。
“蛮子来了!快跑!”
惊恐地呼喊声四起。
这大宸朝的皇城里,却像被东辽占据的三州九郡,一听到马蹄声,百姓连滚带爬地往巷子里钻,摊贩手忙脚乱地收摊。
“哈哈哈!”
粗犷的笑声震天动地。
五骑高头大马横冲直撞而来,马上之人皆着锦缎华服,却生得高鼻深目,腰间佩着弯刀。
为首的乌维尤其雄壮,虎背熊腰,一双鹰目炯炯有神,让人望之生畏。
“跑快点!”
一个武士用生硬的汉话喊道,引来同伴阵阵哄笑。
乌维挽弓搭箭,用辽语高声嚷道:“赌注翻倍!谁射中那顶帽子,鸿胪寺送来的女人任挑三个!”
武士们闻言大喜,纷纷张弓。
箭矢“嗖嗖”破空,吓得那小吏抱头鼠窜,帽子歪到一边也不敢扶。
头发花白的老叟躲闪不及,被一匹马当胸撞倒,那骑马的大汉停都不停,马蹄仿佛踩到一团垃圾从他身上碾过去。
街边的和月楼,本该人声鼎沸的午市,此刻鸦雀无声。
雅间的窗边挤满了书生士子,眼睁睁看着窗外那场“狩猎”,一个个脸色难看至极。
“狗娘养的蛮夷!”
一个年长些的士子冷笑:“怪什么蛮夷?朝廷年年岁币养着这些豺狼,他们身上的锦缎、□□的骏马,哪一样不是我们百姓的血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