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第二顶轿帘掀起,走出一位清瘦老者。
那人须发雪白、步履不疾,正是御史中丞张大人,一手将聂晋提拔至大理寺卿。
聂晋直直盯着他,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张大人是来做什么的,显而易见。
他缓步上前,瞧着聂晋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不必管了,交给鸿胪寺处置吧。”
说罢,他望向被铁链锁住的乌维,“若因小事引发两国战事……”
聂晋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被踩烂的瓜果、翻倒的货摊、不知是谁的血迹,皇城的街头况且如此,他不禁冷笑问:“小事?”
张大人不动声色只道:“此事若处理不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朝廷命官,不能只看一隅之义。”
聂晋置若无闻,抬手招呼衙役回大理寺。
张大人眉头一皱,从袖中取出御史台腰牌,“大理寺归御史台辖制。”
他转向一众衙役,语气陡然严厉,“放人!”
衙役们不知所措地看向聂晋。
张大人叹了口气,瞧着聂晋,语重心长道:“你是不怕犯律,但他们怕。”
“抗命者,杖一百,贬籍,流放三千里。”
“你自己不要命,也不在乎他们的命?”
聂晋的喉结剧烈滚动,仿佛有刀片在喉间翻搅。
衙役们面面相觑,握着铁链的手微微发抖。
有人低声咕哝:“大人……”
语气里是迟疑、更是难以启齿的恳求。
聂晋缓缓闭上眼睛,官袍下肩膀塌陷下去,像是被生生抽去了脊梁。
“放人。”
这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时,伴着浓重的血腥气。
铁链“哗啦”一声落地。
乌维仰天长笑,嘴里爆出几句极其污秽的辽语,通译却满头大汗,不敢翻译。
周围的人群炸了。
百姓亲眼见乌维抢人、打人,像踹死狗一样踩过老百姓的身子,也亲眼见聂大人带人拿下他、当街执法,明明都要带走了!
却在两个轿子、一块腰牌后,铁链就落了,罪人就放了。
“两个紫袍大官来接个蛮子!”
“咱们大宸的官服,原来是他娘的东辽狗的开释令!”
“什么御史台,什么鸿胪寺,个个都他娘的是狗官!”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冲出来,指着聂晋哭骂,“我男人被他们的马踩断了腿,你们就这样放人?”
“你不是铁面判官的聂青天吗?”
百姓恨的不是聂晋,是这官官相护,令人毫无希望的朝廷,但聂晋却成了人群怒火的发泄口。
两位大官站在面前,聂晋骑在马上巍峨不动,此刻却下了马,面无表情,牵着马缓步穿过人群。
任凭唾沫星子溅在脸上。
乌维路过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向聂晋,嘻嘻哈哈地大笑,他朝通译吼了句什么。
那通译扑通跪地,不住磕头,“大人饶命……这话小人实在不敢翻啊……”
街角轿中,魏青涯脸色阴沉,“咔嚓”捏碎了手中的玉骰子。
掌柜小心翼翼道,“东家,幸亏您早离了那腌臜官场……”
“是啊。”魏青涯忽然笑起来,笑得乐不可支,“如今赌坊日进斗金,比当官可痛快多了。”
掌柜也陪笑着附和:“东家如今是京中首富,何苦沾这浑水?”
“谁说不是呢?”
魏青涯指腹去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手指举到眼前,才瞧见手掌被碎玉刺破,满手的鲜血淋漓。
夜幕低垂,鸿胪寺驿馆灯火如昼。
酒香混着脂粉气从窗缝溢出,乌维搂着舞姬的腰肢放声大笑,用辽语高喊:“明日我要当街扒了那宸狗的皮!”
驿馆的侍从低眉垂首,无人敢抬眼。
更漏滴尽三更,笑声渐歇。
翌日清晨,侍役推开厅门,只见满地酒器倾覆,帷帐凌乱垂落——
乌维不见了。
随行两名武士也不见了。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挣扎的声响,甚至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鸿胪寺上下翻遍驿馆,连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在这层层守卫、重重监控的驿馆内,一位东辽正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消息传开,满朝哗然。
有人惊惧,有人揣测,却无人敢明言。
人人心知肚明——
这皇城里,能让人凭空消失的,只有一个人。
那位相爷。
没人看见他出手,没人听见他下令,可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
第46章 “美人计”
天刚蒙蒙亮,相府门檐下的红灯笼还亮着,耶律迟跟着副使已在阶前等候。
柳二郎快步迎出,朝二人躬身行礼,“二位来得正好,相爷今日本要出门,听说贵使失踪,特意在府里候着二位。”
耶律迟微微点头,将这番话翻译给副使。
“黄鼠狼给鸡哭丧!”副使用东辽语咬牙切齿道,“顾相是想不认账?”
乌维的失踪,对东辽使团而言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昨日纵马伤人、掳女狂欢,闹得满城风雨,今日一早就人间蒸发,说不是报应,谁信?
但干这事的人做得太干净了。
驿馆内外皆驻有东辽武士,廊前廊后、寝屋两侧皆有人守夜,没有一个听见动静。
绝非寻常盗匪所为,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悄无声息潜入,精准地找到目标,又如同鬼魅般撤离。
目标明确,收手利落,干脆得令人发寒。
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即便使团心知肚明“始作俑者”是谁,也不能兴师动众到相府里要人。
耶律迟倒不着急,泰然自若,跟着柳二郎穿过相府的长廊小亭。
甚至还有闲心欣赏沿途的奇花异草,仿佛乌维的失踪对他毫无影响。
副使却忧心忡忡,“若真是顾相所为……”
“这是要羞辱我东辽?我们该如何应对?”
耶律迟眼眸微阖,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若真是他所为,岂不是天赐良机?”
副使怔住,“良机?”
耶律迟抬眸,一口东辽语低沉缓慢,“草原的狼群安逸太久了,整日喝酒、掷骰、钻进妇人怀里睡得比狗还香。”
“若不是被割掉耳朵、剃去鬃毛、牵着鼻子遛上几圈,还记得自己原是狼?”
副使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位是东辽王庭年轻一辈中极少的主战派,耶律迟早已厌倦苟且偷安的妥协,厌倦虚伪而疲软的岁币朝贡。
若能以“大宸宰执谋害使节”为借口挑起事端,便是他耶律迟一展宏图、吞并大宸的最佳机会。
一切只欠一个证据。
柳二郎领着二人穿过三重院落,却在最后一进门前停住。
这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院,青砖灰瓦,朴素得近乎寒酸。
副使皱眉,嘟囔问道:“这就是大宸宰执的住处?连我们东辽一个千夫长的宅子都不如。”
耶律迟嗅到潮湿温热的水汽,眉头陡然一挑,没有作答。
柳二郎推开院门,里面竟是间宽敞的浴房。
四扇屏风隔开几个浴桶,热水蒸腾,熏香袅袅。
暖炉烧得正旺,将寒意驱散殆尽。
“相爷吩咐。”
柳二郎恭敬道,“贵使风尘仆仆,恐有风寒之气沾身,还请先更衣沐浴,熏香净体,再入书房一叙。”
副使脸色骤变,转向耶律迟,“他什么意思?”
耶律迟迈进浴房里,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他说,顾相鼻子娇贵,闻不得我们东辽人身上的味道,沐浴后才能见顾相。”
“放肆!”
副使勃然大怒,手按在刀柄上欲拔刀,“我东辽使臣岂能受此羞辱?”
耶律迟已经脱下外袍,露出精壮的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