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逸指尖捻着一粒小米,逗弄着笼中鹦鹉,见耶律迟进门,他眉梢微挑。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促交锋。
裴靖逸食指点了点自己眼睛,又隔空朝耶律迟的方向虚划一圈。
意思再明白不过:老子一直盯着你,规矩点。
耶律迟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摁着胸膛一俯身,行一个草原礼,走到顾怀玉几步之外,按照大宸的规矩行了一个跪礼,“见过顾相。”
顾怀玉眼皮都不动一下,手中举起的纸条,恰好掩住他眼底的光亮,不动如山地道:“你一个小小通译,求见本相有何事?”
他没有让耶律迟起来回话的意思,耶律迟便膝盖仍跪在地上,却直起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干练,“此来是奉使团之命,特向顾相道一声谢。”
“多亏顾相鼎力相助,我使团方能寻回乌维大人尸首。”
若不是他的神情平静波澜不起,这两句话更像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顾怀玉唇角溢出一声嗤笑,点了点下颚,“不必客气,这是本相应当做的。”
耶律迟瞧他连半点愧疚都没有,倒是佩服他的魄力,“既乌维大人的尸首已寻回,我方自然会履行承诺,昨日已遣快马,送信回上京,劝摄政王履行约定。”
受虐狂?
顾怀玉抬眸看向他,神色淡淡地无懈可击,一本正经地问:“嗯?若副使也死在我大宸,是不是还能多换几座城池、几百里牧场?”
耶律迟真是被他气笑了。
杀一个主使还不够,还想再杀一个副使?真当东辽使团是软柿子?
但一瞧见那张脸,气莫名其妙地全消了。
这美人病恹恹的,说讹诈的话倒像哄人一样软绵绵的,像猫儿在逗老鼠玩,尾巴一甩,还真让人不舍得恼。
“履行承诺,倒也并非别无所求。”
耶律迟话锋一转,说到了此次前来的正题,“我家副使心中有一疑问,彻夜难眠,相爷兴许能为他解惑。”
顾怀玉指尖衔着一张新拿起的纸条,忽然微微一顿,那张纸条在他指间无声地折起,随即被丢进手边的黑漆木匣中。
他懒洋洋地“嗯”一声,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说。”
裴靖逸瞥一眼那匣子,在顾怀玉身边待久了,看出那只匣子平日只收最危急的密报。
看来大宸的江山又出乱子了,还是不能让耶律迟察觉到的大事。
鹦鹉正栖在他指尖,他分神之下,被鸟喙啄了一下。
这扁毛畜牲,不知道跟谁学的,突然扯着嗓子怪叫:“相爷身子好香!相爷身子好香!”
裴靖逸似奖励一般,将一粒金灿灿的小米精准弹进鹦鹉嘴里,却淡定自若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顾怀玉手指摁在木匣,指腹轻轻抚摸着。
一如裴靖逸所猜,这匣中传来的,确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那张刚焚去的纸条,是“谛听”安插在厢军中的密探传回的急报。
厢军乃大宸地方驻军,虽不如镇北军精锐,却是遍布各州、人数最众的武装。
如今宁州厢军竟敢杀监军太监,公然哗变,这是要造反了!
监军太监一死,朝廷对地方兵权的掌控便断了线,若消息传开,各州厢军群起效仿……
耶律迟目光停顿在那玉白的指节上,略顿后便收回,灰蓝的眼眸端详顾怀玉的神情,“还请顾相见谅。”
“我们副使临行前听闻,大宸的宰执位高权重,但并却不讨喜,文官恨其专权,武将怨其克饷,百姓咒其贪赃。”
裴靖逸冷眼睨向他,谁说不讨喜了?
耶律迟这话说得已经给顾怀玉留了情面。
顾怀玉微微眯起眼,骤然沉脸不悦地瞧着耶律迟。
耶律迟唇畔勾出笑意,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靠,离他更近几寸,“但顾相如今却能让文武官握手言和,文官视顾相为主心骨,三箭定吴山将军为顾相鞍前马后,百姓对顾相感恩戴德……”
“副使说实在不明白,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怎么会变成争相巴结的玉菩萨?”
说完,他一瞬不瞬盯着顾怀玉的脸,似是要抓住那任何细微变化,“顾相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都堂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裴靖逸的手从笼子里抽回来,动作轻缓,答案他当然清楚。
顾怀玉为腐烂的朝局撕开一道缝,令一点光照进来,叫绝望之中的人见到希望。
但他还是想听顾怀玉亲口说。
不只是他。
当值的铁鹰卫悄然挺直背脊,他们的主子,如今成为大受拥戴的人物,他们从鹰犬变成座下忠仆,自然也渴望知道,这份荣光从何而来。
伏案抄写的书吏官停下笔尖,呼吸放轻。
连案后站着的婢女、洒扫的杂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侧首,屏息聆听。
耶律迟问出的,是所有人心里盘旋许久却从不敢启齿的问题。
众人私下早就猜了无数个版本,有人说是算无遗策的权术,有人说是利益分配得当。
更有人神神叨叨地传,顾相会蛊惑人心的妖术,否则怎会连清流死忠都甘愿转投门下?
顾怀玉指尖在木匣上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抬眸看向耶律迟,眼神清澈得近乎无辜,仿佛对方问的是“天为何蓝”“草为何绿”这类理所当然的事。
“做到什么?”
他的语气甚至带点困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匣边缘,心里尚在惦记厢军的事情。
耶律迟被他反问地一怔,没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的深沉权术,再次重复道:“顾相为何如此受人敬服?”
顾怀玉明白他的意思了,还以为他要问什么,没想到是这么蠢的问题,轻描淡写答道:“本相只是做该做之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绕这么一大圈就问这个?浪费他的时间。
第55章 主人级别的权臣。
“……”
耶律迟试图在他脸上寻觅情绪,傲慢戏谑都没有,这双能洞穿草原狐兔伪装的眼睛,却偏偏在这三尺之内的距离里,看不透一个人。
只能捕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顾怀玉似乎并不觉得这问题是一个问题。
他一点点眯起眼睛,在日光收缩成一条灰蓝色缝隙,透出异样的危险,“顾相可信天道?”
这个问题不是由东辽“副使”问的,而是他耶律迟问的。
顾怀玉眉头微蹙,随即唇角反问:“你们东辽人还信天道?”
若是信天道,光就凭这些年三州九郡做得恶,都足以皇庭贵族遭天谴了。
耶律迟跪地的膝盖不动,将两支手臂撑在地上,身子再向前探几寸,像一头悄然逼近猎物的野兽。
他眼眸微抬,从顾怀玉靴尖一寸一寸攀升至那张雪白明艳的脸上,若无其事说道:“我少时常读汉人写的古书。”
“那上头说时来天地皆同力,天道眷顾者,行事无往不利,本以为是汉人书生杜撰的故事。”
他顿一下,依然盯着顾怀玉,眼眸光彩更深几分,“如今看来,那些汉人英雄人物的故事并非杜撰。”
顾怀玉扑哧一笑,当真被他逗笑了。
他伸手拈起案上的一颗圆润果子,在指腹灵巧地转了一圈,眉眼因笑意微微挑起,“反了。”
耶律迟愣住,眉头微蹙:“反了?”
顾怀玉将那颗金灿灿的果子往他胸口一抛。
果子轻巧地砸中胸膛,顺着袍襟咕噜噜滚落,最终停在耶律迟两腿之间的袍褶之上。
落得敏感至极,仿佛带着某种挑逗引诱的意味。
耶律迟呼吸微滞,盯着他的眼神透出异样暗光。
顾怀玉端量这位未来的“死敌”,懒洋洋地嚼着字,“哪有什么天道?只不过有人替天行道,众望所归,世人就管这叫‘眷顾’。”
耶律迟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停在那尴尬位置的果子,他下意识闭一下眼睛,将心猿意马的思想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