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白青崖总算逮着机会看他到底画的什么,谢妄之刚放下笔,还没来得及自己欣赏一下,白青崖就立刻抽走他的课本,又把自己的给他递过来,跟他交换。
之后,对方就垂眸翻来覆去盯着几幅画仔细研究,微蹙着眉,目光一瞬不瞬,模样比听课还认真。
谢妄之眉峰一挑,倒也觉得无所谓,便就着白青崖的课本看。与他自己的相比,白青崖的卷面相当干净整洁,字迹娟秀端正,页脚平整,非常赏心悦目。
正认真听着课,他的衣袖忽然被人轻轻一扯,引他微侧过头去看,轻声问:“怎么了?”
却见白青崖面色红润,抿着薄唇,像是不好意思开口,竟找了张空白宣纸撕了一小半,提笔在上头写了一句话,折了两折给他递过来,示意他看字。
“……?”
谢妄之只觉莫名其妙,拆开字条一看,只见上头写的是:“你喜欢玩那样的?”
“什——”谢妄之下意识张嘴问,话音刚出口又顿住,也跟着在字条上写:“什么样?”写完又给人递回去。
这次对方没有递纸条回来,而是直接将他的课本推到他面前,伸指在书页上画的人像轻轻一点示意。
只见书页上,一幅画像几乎占据了整个篇幅,喧宾夺主,将底下印刷的字迹尽数覆盖。黑色的线条从书页边缘向内延伸,似绳索般捆束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男性青年。
画中人低垂着头,墨发披散,看不清五官。四肢被缚,呈一个极尽屈辱的姿势。身上伤痕累累,犹在挣扎,肌肉都绷紧,却被绳索束缚,向两侧微鼓。模样分明可怜凄惨,却透着难言的欲色,愈发招人欺凌。
而且一旦想歪,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便越看越觉得是……
床笫间被欺负惨了才会留下的。
谢妄之睁大了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画了什么,只觉面上微热。
其实这些画他都是随意画的,当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画面便画什么。
而他在刚刚下笔的时候,正好听到先生讲“入魔”,脑中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个画面,他也没有深思,竟是就这样画了出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实在毫无缘由。
见他不答,白青崖不知想了什么,嘴唇抿紧,耳廓愈发红了。过会儿又给他递了纸条过来:“没关系,只要你喜欢,我就陪你。”
“……”谢妄之垂眸瞥见,不由更加羞恼,故作冷漠地没有理会。
而白青崖继续递纸条:“你喜欢做哪一方?”
谢妄之才看完,紧接着又是一张递过来:“我都行,看你。”
“……”谢妄之恼了,一把撕下自己的画揉成一团。接着又把所有的纸条拢在手里,用力一捏,纸条和画都当场灰飞烟灭。
白青崖一怔,虽不解他为何忽然生气,但也没敢再惹他。
而一直悄摸注视着谢妄之的裴云峰,将一切收入眼底,若有所思地轻抚着下颌。
*
又过几日,游学进入新的阶段。在别家是演武比赛,但白家是自由组队接取委托外出除妖,为期至少一月。
北荒幅员辽阔,妖魔横行,光靠白家驻守在各地的力量其实远远不够。即便是安全区域,也时常会有妖魔潜入,迫切需要更多支援。
相比单纯的斗法切磋,组队除妖其实更有意义,但除妖过程远不如斗法轻松。因为或许会有人在除妖程中丧命。
当然,除魔卫道对于每个修仙者而言义不容辞,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拒绝白家的安排。
此时,谢妄之一行站在一条官道的分岔路口上,举着寻妖罗盘侦测妖气往哪个方向流动。
受环境影响,白家精于此道,这一方面的装备与技术放眼整个修仙界都算是顶尖。
那副罗盘不过巴掌大小,由特殊的材料制成,通体晶莹,一枚小巧磁针卧在中心的天池,边缘一圈标有方位刻度,磁针尖端指向的便是妖气流动的方向。若是四周都有妖气,则优先指向妖气最浓郁的方位。
不过,总有妖魔善于藏匿自己,越是强大的妖邪便越难被侦测出来。但若是妖气太微弱,也有被忽略的可能。并且,能不能侦查出来也受当时所处环境、使用者自身的影响。
这东西放市面上可不便宜,侦测越准的越贵,价格区间极大,总有缺德道士借此骗钱。而为了方便学生们捉妖,此行白家给每支队伍都发了一个。
谢妄之掐诀念咒,往寻妖罗盘里输入灵力。
只见中心天池猛地发出一阵灵光,小巧磁针飞速旋转起来,但片刻后仍无法稳定指向某一刻度,甚至不停呈相反方向乱晃。
他反应过来,抬头扫了眼队里的好几只妖,无奈道:“你们把身上妖气都收收。”
裴云峰担任助教一职,有必须要履行的义务,没有办法一直跟着谢妄之。此时,他们队里有四人,不,是一个人,三只妖。
“……”白青崖扫了眼队里的另两只妖,有些不满地蹙眉,“你身边太多妖了,再收敛也没用。”
“哦。”谢妄之轻应了声,将罗盘递给白青崖,眉峰一挑,笑着调侃,“那怎么办?本公子就顺势将你们都除了?”
“……哼。”白青崖微微一怔,随即撇开头冷哼了声。
“开个玩笑,别生气嘛。”谢妄之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狗头以示安抚。
“……”白青崖温驯地低下头任他摸,耳廓微红,却有意无意地轻瞥了另两只妖一眼。
司尘见状,眼眸一暗,当即凑上来牵住谢妄之的手,轻轻来回摇晃着撒娇,委屈巴巴道:“主人,你忍心么?”
“放心。”谢妄之也顺手摸了摸司尘的脑袋。
而站在一边的池无月也有些忍受不了。
他也想像司尘一样撒娇,甚至奢望像白青崖一样,只要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谢妄之就会主动来哄。
可他直到现在都清晰记得,那天他主动凑上去服侍谢妄之时,撞上对方冰冷讥嘲的目光,还对他说,“可是我嫌恶心”。
最初,他出手伤了贵客,被罚跪在谢家的清明堂时,谢妄之没有庇护他,相反还当众赐了他奴印。那时他对谢妄之的态度转变欣喜若狂,一直到现在都任由对方颐指气使。
他以为谢妄之已经“跳脱到话本之外”,不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牵线木偶。在这片无尽轮回的深海里,在他快要溺水之时,那样真实生动的谢妄之仿佛是漂到他身边的唯一的浮木。
长久的寂寞令他本能地拼命抓紧了浮木。他也想让自己得到解脱。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场梦之后,他忽然就对谢妄之产生了浓烈的感情,又任由那样的感情驱使着自己行动。
无独有偶,在灵芜谷秘境里,他被蝶妖迷惑陷入幻境,可他梦到的场景好像与他记忆中的不太相同。
可从幻境中脱离,见到谢妄之和蝶妖纠缠在一起,他根本没有余裕仔细思索,便被那一瞬强烈的嫉妒与愤怒驱使着攻向了蝶妖。
甚至连那奇怪的“黑雾”他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只记得,在裴云峰带着人找他麻烦之前,他一直是个普通的人类。他也很确信,在从前的每一次轮回中,自己并不是妖。
可现在,看到那寻妖罗盘的磁针大部分时间都对准了自己,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自欺欺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妖,若是妖,到底是什么妖,又都有什么能力。他只是一直在被本能驱使。
他陪同谢妄之进入灵芜谷秘境,又离开谢家一路北上到北荒白家游学,这一段“故事”,他的轮回记忆中根本没有。甚至就连一路遇上的人,譬如崔岫、裴云峰、白青崖,也与他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或许这可以理解成,因为谢妄之变得不同而带来的一些后续变化,“话本故事”已经被改写。
但他做的那两个梦实在怪异,他也分不清自己又到底是人还是妖,这令他想不出理由说服自己。
在谢妄之故意冷落他的这段时间里,他总算能好好整理思绪,可整理之后得出的结果是,他明确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与缺失,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