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恨意填满心胸,令他浑身发抖,才压下的心障很快卷土重来,耳畔嗡鸣阵阵,视野充斥一片猩红与白芒。
池越沉默看他,片刻竟是低笑一声,“我果然没猜错,你也记得。不过,你好像是突然想起来的,就是你赐我奴印的那天,对吗?”
但是他很快又自己否定道:“不,你不是全都记得,至少你不记得我——”
“那又如何?”
不等他说完,一只手猝然掐上他的脖颈,五指用力收拢,手背青筋浮动。
池越神色一怔,感受到喉骨传来剧痛,像是要被捏碎,周身漫上彻骨严寒,却并未挣扎,只是看着谢妄之。
只见本被黑雾吞没的人不知何时挣脱出来,点漆双眸此刻只剩眼白,像是被大雪覆没,黑色的魔纹从颌角向脸颊蔓延。
周身冰寒灵气外泄,以其自身为圆心,周遭一切在眨眼之间蒙上一层白霜,如落雪般寂静无声,连潮水般汹涌的黑雾也被冻结。
此时的谢妄之,离彻底入魔只有一步之遥。
致命处受制于人,池越并不讨饶,蛛丝般的黑线从眼眶爬出,很快蔓延到脖颈,又继续往下,像是整个人快要碎裂。
面上却只是垂下长睫,唇角委屈地向下撇,微微哽咽道:“你又想杀我……”
“呵。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谢妄之冷笑,五指继续收拢,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屡次忘恩负义,见死不救——”
“不是的!我……”对方立时焦急反驳,话说一半却止住,又垂下眼睑,眼眶发红,嗓音更低哑,“没用的。我死了,只是又重来一次,什么都不会变。”
“你怎么知道?”谢妄之微微眯眼,止住力道,却也并未放松,“……难道你一直都记得?”
池越轻应了声“嗯”。
“……我们重来了几次?”谢妄之眉头蹙得更深。
“我不知道,太多了。”池越摇头,又轻扯了下唇角,笑容却满是苦涩,“或许你可以数数,我身上碎了多少块?”
“什么?”谢妄之下意识追问。
对方却不答,猝然牵住他另一只手,带着他解开自己的衣襟,力道强硬不容拒绝。
只见雪肤寸寸展露,本该光洁无瑕,此刻却遍布一道又一道黑线,密密麻麻,如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整个身躯像是一件濒临碎裂的瓷器,勉强保持着完整。
“……这是什么?”
谢妄之微微一怔,眼前忽然闪过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手指如触电般缩回。
对方眼疾手快截住他,强硬攥着他的手腕,迫使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两者间不留一丝余裕,掌下那颗心脏蓬勃跳动,仿佛透过皮肉,擂鼓一般敲击在他的手心。
而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线便从他手下穿过,又像是从他掌心里爬出,令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想缩回手。
池越却强攥着他的手,紧盯着他,双眸黑不见底,眼尾却绯红,渐渐滑下湿痕。片刻,微微勾唇道:
“你每杀我一次,我身上便多一道裂纹,头发跟着长长一寸。”
“……”谢妄之瞳孔骤缩,猛地用力抽回手。连掐着对方脖颈的手也一并收回,背在身后,用力攥成拳,不住发抖。
池越微微顿住,又勾唇笑了一下。脑后乌发瞬息暴涨,如瀑倾泻至床下。发尾如云堆叠飘动,与先前翻涌的黑雾融在一起。
眼见那团黑色向他流动,谢妄之眼神一凛,本能后退躲避。
但还是迟了一步。
分不清是黑雾还是头发的东西将他缠住,猛地往前大力拖拽,迫他身体失衡,陷在池越怀中,仿佛是陷进沼泽。
对方伸臂锢住他的腰,另手牵起他的手掌,把脸颊置入他掌心蹭了几下,低声道:“你先前不是问我,我与他是不是一体双魂?那时我不想说,现在,我告诉你。”
“闭嘴!”谢妄之已经猜到,猛地收回手,激烈挣扎,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发颤。
池越牢牢锢着他,又与他额头相抵,姿态亲昵,低笑着续道:“我与池无月本是一体,是你亲手养出了我。”
池越,是谢妄之亲手养出的妖邪。
靠得这般近,谢妄之避不开,只得与人对视。却像是坠入漆黑的深潭,神思忽然变得沉重,无法自拔。
而方才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莫名又出现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而具体。
周遭仿佛在瞬息间离他远去,他的视野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猩红与黑暗。耳畔充斥着不知谁人的咒骂与叫喊,声音尖利,吵得他头疼。
他费力凝神,总算看清了什么。
只见天色黑沉,浓云密布,紫色的雷龙在云间翻滚游走,嘶吼阵阵。
而在云层之后,一道狭长裂隙几乎横亘整片天空。分明只出现一瞬,地上人的脊背犹如压上千钧之鼎,只得臣服低头。
谢妄之仰头看着天空,半晌终于朦胧地想起来——
他渡劫失败了。
天道“拒绝”了他。
想起来之后,他的身体知觉也慢慢恢复。
全身经脉与丹田似被烈火烧灼,灵力逆行,已尽数转为魔气。
四肢酸痛僵硬,衣物不知被什么浸润,沉重地拖着身体。
脸上沾着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刺鼻的血腥气钻入鼻腔,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他低头,只见自己身边躺着许多人,各个浸在血泊之中。
不远处,一人似乎想要逃跑,见他望过去,当即腿软地跌倒在地,满目惊恐地看他,身体抖如筛糠。
他还未动作,那人立即跪下,不停向他磕头,脸上涕泗与血液横流,“不、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谢妄之不记得这个人是谁,或许根本不认识对方。只是漠然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挥剑——
未想到,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剑被阻挡。
来人的招式、灵力与他同源,眉目也与他有几分相似。平素谦逊有礼、温润如玉,总是微微笑着,不怒自威。
是他的兄长,谢霁。
此时的兄长持剑与他相抗,表情冷峻,眼神中满是痛心与失望。
谢妄之被那眼神一刺,神色瞬时狰狞,再度提剑!
“谢妄之!”
谢霁再次拦下他,两剑相碰,擦出刺目火光,凛冽风雪几乎将这一片天地笼罩。
他不管不顾,而兄长出手克制,竟不敌他。虽是分毫不让,唇角却逐渐滑下一缕殷红,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住手,不要一错再错。”
那一抹赤色似乎将他灼伤,谢妄之不由动作一顿,神色挣扎,呼吸微滞,“兄长,我……”
还未及罢手,身后又传来声音,语气刻薄刺骨:“啧啧啧,叛道入魔,屠戮无辜。瞧瞧,这就是你们谢家教出来的人,还自诩什么‘清明端正’,真是可笑。”
情绪才缓和些许的谢妄之,闻言又发疯,当即循声转头,周身魔气汹涌暴动,五指紧攥着剑柄,指骨捏得微微作响。
只见他身后是一群闻讯而至的各世家长老,神色各异,但多数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冷漠与嘲讽。
他不知是谁说的话,索性不找了,冷笑勾唇,提剑便要挥出。
却有人出手比他更快,一道赤色的刀光陡然袭至面门。
其实此时的谢妄之已是强弩之末,根本避让不及,见状不由眉心紧蹙,打算硬接。
手臂却忽被人大力一扯,猝不及防间,他的身体顺势往旁侧避让,视野一瞬模糊。
等他再看清时,只见谢霁持剑挡在他身前,神色骤冷,语气也不复往日温和:“我谢家子弟犯错,谢某自会管教,轮不到外人插手。”
“我儿——”
谢霁话音落下,人群之中忽然冲出一个中年男人,大步奔到他们身边,自血泊之中抱起一具尸体,双眸瞪大,不住拍打着他的脸,惊叫道:“我儿!醒醒,醒醒!”
但是任那中年男人如何拍打、叫喊,躺在他臂弯中的人始终没有回应,片刻后忍不住崩溃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