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座墓穴。
他又回来了。
他躺在那个人的怀里，那人脸上血色褪尽，眼神惶乱，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最终只化作一个扭曲的、近乎崩溃的表情。
“不……不可能……”魏出喃喃低语，声音嘶哑，“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韩渡默默地推开他，从他怀里出来。
魏出猛地转头，抓住韩渡的手臂，声音含颤：“阿临，你回来了是吗？阿临，是你吗？我是魏出，你记起来了吗？！”
“我不是苏临，我是韩渡。”韩渡的嗓音同样低哑得不像自己。
第145章
很久很久以前，仙人云中挥麈，道出一句“尘缘已尽，不可强求”。
魏出自恃天子，偏要强求。
于是，仙人赐下法门，以往生殿为饵，诱骗帝王入彀，将一场人间杀劫困在地墓之下，一困就是两千年。
仙人说，千年之后，你们就能重逢。
仙人没说的是，到了那时候，苏临已经不再是“苏临”，被时光和记忆困住的只有魏出一个人。
仙人还说，往生大阵能帮你唤回他的前世记忆。
于是，魏出一直引而不发，直到用话术撺掇魏从峥将韩渡带回地墓，这才出其不意占据这具身体，勾动大阵，试图让苏临重现人世。
可仙人没有告诉他，轮回千载，韩渡穿越而来，前世仍是“韩渡”，苏临早就湮没在天地之间，不会再回来。
魏出终于意识到，他被骗了。
怀里的陶罐砰然坠落，哐当碎成几瓣，里面的骨灰扬洒而出，那是苏临最后的痕迹。
魏出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双膝颓然砸在青石祭坛上。他伸手去抓那些骨灰，抓到一半，颤抖着停了下来。
一滴，两滴。
连串的泪水无声砸下，魏出跪倒在地，深深俯下身去，许久都起不了身。
“你是谁？”
魏出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他呢？”韩渡又问。
魏出笑起来，抬头看向韩渡，双眼赤红：“你骗我，你就是苏临。”
韩渡本来可以反驳他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但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忽然说不出话。
这个人占据着魏从峥的身体，跟魏从峥用着同一张脸，韩渡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这个人在哭，还是魏从峥在哭。
魏出的手臂还在流血，他根本没有及时止血，而他已经精神错乱了，他把碎开的陶罐拢进怀里，丝毫不顾自己再次被扎伤，反而大笑不止：“阿临，你果然是在骗我！你回来了，你只是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
韩渡失神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不忍。
就在他疯疯癫癫、又哭又笑的时候，陡然一震地动山摇，祭坛再次发生了变化。
不，这回不止是祭坛，整座墓穴、整座山都在晃动。
韩渡从怔忪中惊醒，看了眼头顶不断震落的石块，冲上去拉住魏从峥：“地震了，快走！”
魏出依然紧紧抱着陶罐：“阿临，是你回来了对吗？”
巨石砸落发出轰隆巨响，整个墓穴像活了过来，发出恐怖的挣扎咆哮。
“我不是苏临！”韩渡一把扫开他怀里的陶罐，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外走，“再不走你要在这里等死吗！”
一个“死”字似乎震住了魏出，他愣愣地盯着洒了一地的骨灰，随即将韩渡护进怀里：“这边！”
祭坛距离墓穴出口有很长一段距离，而山体塌陷来得极为猛烈，那些后期加固用的木梁和金属支架，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显得不堪一击，反而成了最危险的陷阱。
两个人迅速往来时的方向撤退，地面剧烈颠簸，有锐利的岩块擦着韩渡的鼻子坠落下来，韩渡身体一歪，小腿顿时被钢筋刮破一层皮肉，疼得他冷汗直冒。
“你没事吧？！”听着韩渡呼吸陡然一重，魏出问道。
“没事。”韩渡因为吸入粉尘而咳嗽了一声，脚下没有丝毫停顿。
甬道愈发狭窄，魏出搂着韩渡的手臂更加用力，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崩落的碎土，为韩渡撑开逼仄的空间。掉落的土石碎块不断砸在他的肩背、手臂上，发出沉闷的重响。
两人跌跌撞撞，亡命狂奔，终于赶在墓穴坍塌前看到出口。
那双一直箍住韩渡的手臂终于松开，转而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韩渡拖着受伤的腿向出口跑过去，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最后几步的时候，他心中猛然生出感应，转过头来——
隔着纷纷扬扬的烟尘和碎石，魏出静立在幽暗的墓道之中，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惊，也没有悲，沉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
他朝韩渡摆了摆手，自己却一步步向后退去，最终决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墓穴深处走去。
墓道坍塌得越来越厉害，魏出跨过横亘的岩块、钢板，扒开碎石，坚定地走向黑暗中的祭坛。
他要回来，他不能走。
仙师一定不会骗他，一定是他哪里做错了。
或许是时机还没成熟，他跟苏临的缘分并不在这一世。只要他在往生殿里继续等下去，也许再等一千年，他就能等到完整的苏临。是的，一定是这样。
况且，阿临的尸骨还留在祭坛上，他得回去陪着阿临。
魏出的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而一直在他脑海里聒噪的魏从峥，此时居然也是沉默的。
他坚定地往前走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魏出脚步顿住，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在魏出选择退回墓穴的那一刻，韩渡不禁心神剧颤，身体瞬间钉死在原地。
为什么？
魏从峥为什么不走了？
出口就在韩渡的身后，他已经能听到工作人员慌张的说话声，继续后退就能逃出这里。
但就是这最后几步，韩渡怎么也迈不出去。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冲撞交织、互相绞杀，像把他的心淋透了再反复拧干。
一片空白的轰鸣中，韩渡拔腿追了上去。
他大声喊着魏从峥的名字，看到远处的那道身影猝然停下。
他们的目光刚刚接触，甚至来不及捕捉对方眼中的情绪，山体就全然坍塌。
巨大的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猛地断裂、砸落，像一柄巨斧劈下，将拥挤的墓道斩为数截。无数吨的泥土和巨石轰然倾泻，蛮横地砸进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里，筑成一道坚固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慢慢散开，地动山摇的恐怖动静终于结束。
又过了一阵子，“啪”地一声，有石块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扔到一边。
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对面的人在奋力刨开这堵石墙。
韩渡轻轻晃动脑袋，眼前一片猩红。他掀了掀眼皮，撇开睫毛上粘到的血块：“魏从峥……”
对面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是魏出。”
韩渡惨笑道：“原来是你。”他早该料到这个人是谁。
“你不希望是我？”
韩渡用双臂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尝试往前爬，失败了。他低低地喘息着，再一次倒回冰冷的地面：“为什么不出去？”
魏出反问韩渡：“你为什么要回来？”
韩渡：“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是想陪他一起死。”魏出犀利地说。
韩渡呵然一笑，语气微沉：“他呢？”
“他要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为什么？”
“你已经不要他了，他还活着干什么？”
韩渡鼻尖一酸，没办法否认这样的话。
对面还在努力打通这堵废墟，韩渡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别弄了。”
“别弄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记得隐宫还有出口，你们赶紧走吧。”
魏出脑海里嗡地一下，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