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吗?”济慈声音很缓和,不是平日里的温和,反而很……温柔。
一边儿在心里编排着济慈,隋银另一边儿也在编排自己。
他想,自己大抵是得了癔症,连这种想法都蹦出来了。
于是,为了防止自己疯掉,隋银点头,用满不在乎的口吻答:“痛死了,不过现在都没什么感觉了,只要仇恨得报,这些不重要!”
济慈却依旧用那种目光看着他,温柔的、
……怜惜的。
隋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疯了,唇角下意识扬起来,开口想说几句俏皮话时,嗓子眼儿却又跟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
明明先前被困作地缚灵无法逃离,被暗害、伤痕累累之时,依然能够轻松又活泼地度日。
等到济慈真的这样关心他、会想着他修炼之路上经历过的苦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隋银默默偏开头吗,说不出一句话。
连哽咽都觉得多余。
怎么可能不痛呢?
怎么可能不恨呢?
被剖心的时候他痛死了!
恨意早就入了骨、成了化厉的执念。
丢不掉。
松快不了。
往后都该背着这些东西。
……走不掉。
走不掉。
*
*
山高水远,能看的东西多着。
自那天以后,隋银不再满脑子充斥仇恨地赶路上京,而是想着——
既然自己报完仇就该烟消云散了,此次便是在人间最后一程路途,给济慈留点回忆也好。
他不要做对方回忆里平平无奇的苦主和鬼魂,他要做济慈回忆中的隋银,独一无二的隋银。
他们一起看了许多风景……虽然似乎也只是他一个人再看。
济慈话少,平素并无太多言语,隋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即便是一时兴起变道改了别处,他也是半分怨言也无。
他们用脚步丈量着这片美丽又富饶的土地,用舌尖品味着风土和地方独有的民俗。
渐渐的,隋银不想进京了。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一会儿想去这个城市看那独有的山水风光,一会儿又想去吃那座城市的小吃,迟迟不提上京之事,甚至开始绕远路。
济慈自然是发觉了。
于是,在隋银多次绕路、京城周围转了个遍后无处可去,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回水屏山时——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仿佛永远平静的眼睛看着隋银。
霎时间,隋银僵在原地。
“我……”隋银原本轻松的笑容消失不见,下颌绷得很紧。
他……刚刚在想什么?
回水屏山……然后呢?
不报仇了、不恨了、和济慈游山玩水一辈子?
听起来似乎不错。
但这些时日过得太过欢愉,以至于隋银自己都快忘记了,他原是狐妖,本就没有来世可言。
妖怪死后魂飞魄散,而*他有此机缘化作厉鬼寻仇,不过是上天给予的一次怜悯而已。
他化厉的执念便是报仇,厉鬼执念了结后的下场和妖怪一般无二,都是不再有以后的。
更何况,如果他……连报仇的执念都消失了呢?
能继续当厉鬼吗?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上天给的怜悯,自然是不能随心取用或是丢弃。
他别无选择。
就像是一把在柜子里藏了许久的水果硬糖,珍而又珍地拿出来,剥开糖纸放进口中时,却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融化、消解。
甜味慢慢变成了奇怪的酸涩,而喉腔存余的不再是甜蜜的余韵,只剩下黏黏糊糊的滞涩难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隋银哑口无言。
如置冰窖。
第125章
……
他们终究进了京城。
在繁华的长安街穿行而过,品尝了风味独特的小吃——隋银一时兴起地跟着济慈吃起了斋菜。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那即将到来的离别。
隋银只是不再将夜晚的世间用来睡觉白白浪费掉,而是选择和济慈挨在一块儿,听他讲经文。
隋银想听,济慈自然不会推脱,念起经文来的声音清凌凌的、咬字清晰,听了便叫人心静。
当然,隋银这只狐狸似乎与佛门没什么缘分,从繁复的经文中也没悟出些什么道理,只觉得济慈的声音好听、叫人听了便不自觉地欢喜。
就一直这么有意无意地拖延到了月末。
那天他们刚开始下棋品茶,窗边便有一道电光闪过。
细细的一条紫色闪电打在窗边,没有雷声相伴,是上天给出的、明晃晃的警告。
他不能再停留于人间。
“哒。”
隋银落下指尖的黑子。
他笑着抬眸,对着窗外暗紫色的闪电扬了扬下巴,轻声道:
“落子无悔。”
……
隋银不打算让济慈涉险。
正当他准备忽悠这秃驴先把那有限制距离的契约解开时,却发现他早已能离开济慈十米之外。
天道给的慈悲,是任何法则都阻挡不住的。
心愿达成,明明该高兴才是,隋银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失效的契约,竟是半点儿念想也不给他留。
没了距离的束缚,隋银自然是想飘多远飘多远,心里却越来越慌。
就像是……他跟济慈指尖的缘分,也慢慢淡了似的。
不过,人和鬼又能有什么缘分呢?
隋银自嘲地想着。
入夜。
近来,他们行至各地,必要去那每个地方都有的深山里转悠一圈儿。
吸收吸收阴气和怨气,精进修为,可谓是为报仇做足了准备。
济慈甚至在隋银身上挂满了可用的法器,像是要把他武装到牙齿一般,隋银一边配合地张开手佩戴,一边笑得开怀。
阴气最盛时,隋银坐在窗边,笑着对济慈摆了摆手,“一会儿等我回来啊秃驴,那盘残局还没走完呢~”
看着他特意换上的血红色衣装,济慈颔首应下,“好。”
隋银就放下了心,一路往那所谓的天子居所飘去。
潜入宫中一事对人来说并不简单,但隋银是鬼,不难。
此次独自前往,一是他不愿,二是……济慈不能插手他的因果。
再者,隋银私心里也不想让他见自己杀戮嗜血的模样。
在济慈心底,他还是那个活泼的狐狸精。
一路无阻地飘进了寝殿内。
隋银环视一周,心道这地方阴气和怨气还真不少,杀戮之气颇重。
于他,反而多有助益。
“哒、哒、哒——”
人来了。
隋银垂下眼皮,静等着。
“下去吧,朕乏了。”皇帝眉宇间是挥散不开的倦怠。
太监宫女们小心地拂了拂身,尽数退下。
隋银半点废话和前摇也不想有,一心只要取命。
便是眨眼间,他就到了那传说中的“天子”跟前。
一阵阴风吹过,皇帝忍不住瑟缩了下,顿时慌了神,在殿中沉声道:“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护驾——!!”贴身侍卫一下子从隐蔽处蹿出,严阵以待。
隋银冷眼旁观着,眸光半点都不带动地,只用那双长出尖锐利爪的手,在皇帝胸前慢慢比划,似乎在挑选哪个位置更方便下手一般。
皇帝疑神疑鬼地震怒着,隋银却看出了其色厉内荏的本质。
轻嗤一声,直接就动了手。
“刺啦——”
“噗呲——”
尖锐的利器刺破皮肉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侍卫一边大喊着“传太医!!”一边试图将那无形之物杀掉。
然而——
厉鬼索命,谁敢拦?
谁能拦?
近身侍卫在光辉炫目的大殿中挥舞着刀剑,却什么贼人都未曾看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效命的主子捂着心口面色痛苦,脸色窒息般的铁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