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知十一确实依他先前所言,比之从前惜命许多。只是惜命并不代表爱惜身体。譬如他此时所受之外伤,并不致命,加之这人又惯来善于忍痛,因此这伤也并不能妨碍他行动,十一便只草草处理过便罢。
毕竟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总归有限,雁惊寒心知他更愿意将之用在别的地方,譬如他手上那几道不轻不重的划伤,譬如这客栈之中是否有人要对他不利,再譬如要替他买一只玉簪回来。
身为暗卫,十一一切以他为重、以他为先,雁惊寒心知对方并无错处。然而他看着十一此刻的神情举止,只觉心中的酝酿已久那点气怒与烦躁突然升腾而起,竟隐隐有不可控之势。
十一话音落下,雁惊寒并未立时接话,只见他走近几步,直到与十一之间几乎只隔了半臂距离,这才突然半蹲下身,仿若应答一般点了点头道:“嗯。”
十一见了他这番动作,原本正心生不解,等到听了这一声“嗯”,先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然而很快他又倏然反应过来,霍然抬眼朝雁惊寒看去。
雁惊寒如此半蹲在地,便几乎与十一视线齐平。只见他一双眼睛定定朝对方看去,透过这样正好可以将十一脸上神情,乃至刹那间的眼神变化,全部一丝不漏收入眼底的角度,终于再次在心中确认:十一其实也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有错,他只是心知惹了自己生气、担忧,这才焦急请罪。
想到这里,雁惊寒先前压下的情绪终于又浮于面上,于是,十一甫一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狠狠皱眉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客栈与十一风水不和系列
第92章 知痛知惧
如雁惊寒这类人,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只是一个皱眉,也已经显露许多。
十一见状,几乎是立时心下一紧,他甚至不敢再多加分辩,已做好对方出言斥责的准备。
然而雁惊寒却并未如他所料,十一尚且在琢磨该如何让他消气才好,就见对方已瞬间收敛神色,只微微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一见状,心下反而有些拿不准了,在他心中,雁惊寒从来不是忍气之人,然而此时此刻,他不明白对方分明已心生恼怒,却为何并不发作。
他心中因着雁惊寒这种不同于以往的沉默而越发焦急不安,想了想,只得放轻声音,试探着道:“主上,属下多谢主上关心,主上放心,属下自今日起定会悉心处理伤口,不消三日,必然会有所好转。”
边说边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大约是想去看对方神情,低着头几乎只与雁惊寒隔了一指之距也恍然未觉。
雁惊寒见他动作,却也未躲,反而大大方方抬起头来任他看个清楚。
十一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二人呼吸相闻,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贴得过近了些,连忙往后退了退,只一双眼睛仍旧小心地留意他神色。
“嗯。”雁惊寒闻言,竟也如先前一般应了,只听他声音平和,面上神色已看不出什么不对,只视线淡淡落在十一胸腹之处,接着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十一,你身上伤口可痛?”
他说这话的声音比之方才更轻了些,细听起来竟仿佛透着一点不同于以往的柔和关切。
十一听了这一声,几乎控制不住地心下一软,下意识便想要说自己无碍。
然而他到底对雁惊寒了解甚多,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食指正无声敲动,到了嘴边的话便不曾出口,只斟酌一番,老老实实道:“禀主上,属下行动之间确有不适,”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此类小伤,属下早已习惯,主上当真不必挂碍。”
他这话说得很是恳切,显然是当真如此想,亦是当真如此觉得。
雁惊寒对他这番神色变换只做不见,听了这话,倒也并不反驳,反而顺势点了点头,仿若随口接道:“是吗?”
他这态度看上去很是和缓,一时间倒让人疑心先前的那点不满只是错觉了。
然而话音落下,却见他歪了歪头,突然伸出右手径直探入十一衣内,正正按在他胸腹之间那片淤紫上,手上用力道,“这样呢?”
他这动作很是突兀,十一条件反射之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右手更是往前伸出下意识想要推拒,然而临到半途反应过来,又连忙转换动作,硬生生将上半身挺直了,伸出的右手亦只轻轻拖在他手腕处。
雁惊寒手上力度不轻不重,看上去便好似当真只是在探查他伤势一般,十一眼观鼻鼻观心,细细感受了一番,自觉自己该是觉得痛的。
然而也不知是否因着他那处瘀伤本就隐泛灼痛,此时雁惊寒冰凉的手掌一贴,他反倒觉得好受许多,一时间身体感官倒只追着那只手去了。
十一顿了顿,勉强按捺住自己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到了此时,他自是不敢再对雁惊寒有任何遮掩,然而许多时候,一个人多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并不是三两句话便能改变的。
十一心中的痛与不痛显然与常人不同,只见他斟酌片刻,一句话说得颇为坦白诚恳:“属下自觉尚可。”
“尚可”即是“尚且能忍”,雁惊寒问的分明是痛与不痛,他却答能不能忍,偏偏他这话还说得一本正经,可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是了,于十一而言,只要能忍便是不痛。
呵,雁惊寒心中冷笑,直觉自己今日只怕非得让他呼出痛来不可。
他心中怒意已极,面上却仍旧丝毫未变,反倒从善如流道:“嗯。”话音落下,探出去的手也已收回,只是下一秒,又不由分说捞过十一左臂,掀开衣袖,仍旧用力按在他伤口处,接着问道,“这处可痛?”
他这力道比之方才重了许多,十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绷紧肌肉,却习惯性地未发出任何声音。
即便他方才还对雁惊寒这番动作有些不解,到了此时,也知这人定然是在生气,只是这怒气并未如以往一般浮于面上罢了,他只稍一转念,便已明白自家主上在计较什么,比起手上的那点痛,心中更多的却是泛起一阵暖意,这暖意又几乎令他生出些喜悦来。
这痛便反而觉不出什么了。
然而他既然有了头绪,自是不可能再说些“尚可”“能忍”之类的话语,十一在生死之间游走多年,头一次要对人喊痛,尚且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见雁惊寒好似已看穿他所思所想一般,只一瞬便已收回手来,也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接道:“我知你定然也是不大痛的。”一句话出口,声音极轻,仿若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一般,然而他面上的神情却分明透着几分自嘲之意。
十一见状,心中已是警铃大作,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是立时便道:“主上莫气,属下知道的,属下向主上保证,日后当真不会再如此轻忽草率。”
然而雁惊寒听了这话,脸上却并未缓和,一双眼睛更是深深朝他看来,其中情绪晦涩难明。
十一自问已找到对方生气的症结,他知道雁惊寒恼他对自己伤势不够妥帖上心,又忧他伤口疼痛,既然如此,那么只要自己日后对此多加注意,不让他忧不让他恼,自然便是对的。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未能等来自己预料中的反应,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头正暗自焦急,雁惊寒却已耐心耗尽,不愿再等,既然这人冥顽不灵,自己便给他下剂猛药好了。
念头转过,只见他突然举起右手,将掌心正正摊开放在十一眼前,好似想要叫他看个清楚明白,等到迎上对方带着不解的目光,这才勾了勾嘴角,不急不缓道:“十一,你看我这伤口是否与你的差不多”
话音落下,他眼睁睁看着对方骇然大睁的双眼,五指倏然握紧,指尖近乎残忍地刺入掌心之中,不过一瞬,那指缝间便已渗出鲜血。
他竟硬生生将掌心伤口撕开了!
十一几乎是在看见对方收紧五指的一瞬间,便已反应过来雁惊寒意欲何为,只见他脸上神色大变,眼中的惊慌几乎要化作实质,目眦欲裂道:“主上!”随着这声惊呼出口,他已动作迅速地伸出手去,一把将雁惊寒手掌抓在手中,近乎仓皇地想要将那手指掰开,甚至由于力道过大,直将对方整个人都扯得往前倾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