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惊寒见了十一这样,先是一怔,接着心中微动,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抚过一般,紧缩之下又泛起一阵暖热,方才因着想起从前种种而生出的那点沉郁亦消散一空。
他见十一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已不觉摆出蓄势待发之势。想来若不是因着自己在此,这人周身杀气只怕都要抑不住了。
雁惊寒确定自己体内蛊虫该是雁惊鸿所下,至于昭影,既已与他合谋,想必即便不曾亲自参与亦逃不脱协同遮掩之罪。
因此他听得十一此问,便点了点头以做应答。
雁惊寒本以为依着十一此时状态,听了自己这回答,应当会接着往下问个究竟。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见十一张了张嘴又不曾开口,也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痛色一闪而过,接着只狠狠咬牙垂下头去。
雁惊寒见状,本以为他是顾及规矩不敢细问,正想说“但问无妨”。但他话到嘴边脑中又倏然想起前段时日两人在楼中比武之后的那番对话,顿时便反应过来。
十一这人,看上去规矩得很,但又何时有他想问又不敢问之事。至于此时不问,不过是实在没什么话好问罢了。
他既已知下蛊之事与昭影有关,此时最为在意的,大约也不过是蛊虫之解。但昭影身为暗卫之首,既然敢走到这步,便是已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即便有解又怎会肯松口半分?否则雁惊寒又何至于着意找黄岐求助。
以十一之聪慧,自然立时便能想通此节,故而也就不必再问了。
昭影身为暗堂之主,本该是最为忠诚之人。雁惊寒得知其叛变,无论是觉得其中内情复杂,还是顾及上任之初的情分,亦或者是出于楼主身份,想要查清原委都属正常。
但于十一而言,他最为在意的从来都是雁惊寒本人。
从某一方面来说,暗堂多年训练,所出之暗卫必然冷心绝情也确实为真。十一与昭影本算同门,又都曾被前任暗堂堂主收为弟子,若以常理而论,无论如何都该有些情分。
但从他种种反应来看,莫说情分,十一分明丝毫不在意什么原委理由。他仿若被人刺穿软肋的猛兽,在意的从来只是看清楚敌人是谁,以及该如何将这软肋妥善护好。
雁惊寒想到这里,脑中倏然闪过前世种种,这才发觉自己见到的从来都是另一面的十一。
也许暗卫十一本该是冷情残忍的,所谓的拼死相护、体贴细致,乃至一腔痴心,都不是他能有的东西,十一只是见了雁惊寒,自然而然便有了。
像是枯草逢了春雨,也像黑夜得遇星辰,原来十一在雁惊寒面前,是另一个热烈的十一。
大约没有人能对此种情深无动于衷,这念头几乎是刚刚转过,便已立时将雁惊寒淹没。
都说习武之人面对危机总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雁惊寒大约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情深兴许自己也不得幸免。
偏偏他能预见这危机,躲避危机的那点本能却又好似在此时退却了。
雁惊寒垂下眼睫,眼见这转眼之间,十一手上越发用力,连指尖都嵌入掌心之中。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记得十一得知自己中毒时便是如此。只是那回他任由那血迹留在揽月殿上,此时却不免心下叹气。
只见他突然上前一步,顺手将十一右手捞起,又以眼神朝他左手示意,好似十分无奈道:“十一,再握下去,手要穿了。”
十一虽说未问,但他冷静过后,几乎很快便想到昭影与雁惊鸿之间的不同寻常,再联想到雁惊寒闭关出事以及对方之后的种种态度,以他之敏锐,自然立时便察觉不对。
若说昭影叛变还仅是令他震惊愤恨,那么此事牵扯上雁惊鸿,则又令他生出些不安来。
因为十一十分清楚,自家主上是如何对这个弟弟推心置腹,他不敢想象雁惊寒得知此事之时,究竟是何种心境,又是如何面对。
雁惊寒大约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自己方才才认定“十一没有不敢问之事”,但十一想到此节,却是当真不敢问了。
十一站在那里,几乎被这点推测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下一秒,他却陡然发觉自己手上传来一点冰凉触感。
十一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自家主上竟是温和的。此时此刻,他正为对方遭受的种种而心痛不已,然而雁惊寒却在关心他手上的那点小伤。
念头转过,十一说不准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他只觉痛也有怜也有,大约一生都不曾有过如此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他下意识顺着对方所说急忙松手,却又因着动作过大,五指张开之时倏然撞在雁惊寒手上,将对方拖住他的那只手震得微微晃动。
“主上!”十一心下一惊,也来不及细想,只慌慌张张便想去看雁惊寒手掌,好似怕他这一碰便把对方碰坏了似的。
雁惊寒正打算看他掌心伤口,见状,不免挑了挑眉,手上微微用力制住十一动作,语带不满道:“别动。”
十一听出他语调有异,先是一怔,接着便顿在原地,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五指更是任由雁惊寒曲张,只一双眼睛仍朝他手上看去,仿若确认一般。
说来好笑,堂堂揽月楼暗卫,平日里就连杀人也毫不手软的一只手,此时被雁惊寒握在掌中,竟好似失了力一般,毫无威慑可言。
雁惊寒自然察觉到十一视线,他见对方掌心出血,不由微微皱眉。想了想,索性伸手朝十一怀中掏去,一边动作还不忘一边问道:“十一,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十一见了他动作,先是下意识抬了抬手,好似想要制止一般。但这状况于他而言大约是太过熟悉,因此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家主上是要找什么东西。这抬起的手便放在了衣襟处,正好将领口稍稍拉开方便对方动作。
他见雁惊寒将凝露掏出,几乎立时便反应过来对方意欲何为,正想说自己动手即可。乍然听得对方此问,这到了嘴边的话便未及出口。
但他想了想,又实在不知雁惊寒意在何处,只隐约能从对方语气中听出一点调侃之意。十一张了张嘴,眼中不解之色一闪而过,顿了顿只得犹疑问道:“回主上,不知主上此话何意?”
雁惊寒闻言,头也未抬,只自顾自将凝露打开,不急不缓道:“唐蝉曾说我是花瓶,我看你是真拿我当花瓶了。”
十一闻言,不免有些无措,几乎立时便想要开口辩解。但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也只得着急道:“属下并无此意。”
雁惊寒自然不是当真为此事介怀,听了这话便并未接口,加之他从未替人做过上药之事,此时突然动手,难免生疏得很,便只着意替十一上药去了。
然而他这反应,落在十一眼中却仿若沉默一般。他心下不安,想了想,便又绞尽脑汁道:“主上,主上自小尊贵,本就少有受伤之时,不比属下皮糙肉厚,自然该小心注意。”
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所说之事亦算实情。然而雁惊寒听罢,却不免想起自己先前过敏之事,顿觉十分微妙。
他看了看十一,实在不想再跟对方探讨此事。想了想,便索性又同先前一般谈起正道,若无其事道:“你与昭影都曾拜老堂主为师,依你所见,昭影与他关系如何?”
十一闻言立时正色,也无心再顾及方才所言。只见他眉头微皱,大约是在脑中仔细回想了一番,这才斟酌答道:“禀主上,依属下所见,师......堂主对昭影十分看重。当年受训之时,虽说我二人都被他收为亲传弟子,但在堂主心中,应当一早便已认定昭影是最适合接任其位置之人。”
雁惊寒听罢,点了点头。他直起身来,将瓷瓶递还十一。想了想,还是直觉对方方才在称呼间的转变有些刻意,正打算开口细问。
就见十一对上他眼神,好似已明白他心中所想,立时垂头答道:“当年昭影奉老楼主之命诛杀堂主,属下在后山凑巧撞见,亦曾出手相助,自那时起师徒之谊便已尽断了。”
十一提到“诛杀堂主”之时,语气平常,只仿若陈述事实一般,显然是认为雁惊寒必然知晓此事。
直到话音落下,他见对方久未开口,下意识抬眼看去,这才发觉雁惊寒脸上分明满是震惊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