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莫两股战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踏入这里,可这又如何由他?
阴差撤去木枷,一把将他推入这幽冥阴山之中。
无边的黑暗侵扰着他,他不知往下落了多久,眼前忽有两道鬼火飘摇。
他被无数双手拉进黑暗之中,紧接着眼前一亮,正有几只面目可怖的小鬼狞笑着将他架起,锋利的爪牙自他头顶划开,竟是硬生生剥开他一张完整的人皮,取出他所有的骨头,丢进脚下那万丈冰川之中。
下一刻火焰灼烧,有小鬼搅动他颅中脑浆分食,片刻后将皮肉骨血自冰川中捞出,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接下来炮烙之刑、油锅地狱等如数走一遭,一轮过后又回到寒冰地狱,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受刑期间,他被地狱刑罚折磨的灵魂在下一刻复原,又继续投入刑罚,神智永远清醒,永远感受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瞧见有熟悉的面容与他一同在冰川中被剥皮扒骨,入油锅,贴铜柱,也在转换地狱时瞧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宋然赤脚攀爬刀山后凌迟千千万万遍,瞧见自己高攀不上的仙盟副盟主余年盛被凡人的石磨一遍又一遍碾过,磨成齑粉之后又被小鬼拉长还原,继续投入下一个血河地狱,被一拥而上的蛇蝎撕咬精光。
地狱轮转之中,他们的刑罚比自己还要重得多。
不知多少年过后,直到赵莫地狱刑期结束,前去轮回道转畜生道时,那两个苍老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灵魂还在地狱受罚。
彼时,赵莫已彻底被地狱碾碎了心魂,麻木地离开,再无任何反应。
……
赵莫被压下去后,紧接着便是王立的审判。
王立此刻已没有方才的激动,他默默跪下来,垂首等待自己的结局。
方才的审判之中,他已经知道,离他的二十三岁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久到他的魂魄最初都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
模糊的记忆里,他记得阳间的庶民告地位高的大人,是要被罚板子的。他在阴间的朝廷告了高高在上的仙人,也是要被罚的吧。
没有关系的,他也算为爹娘和乡亲们报仇血恨了。接下来不管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上方传来【判官】宣读生死簿的声音:
“螺渡木水村王立,生于阳世永嘉初年,卒于永嘉二十三年。
……
判轮回人间道,入太平世,衣食无忧,七十年后寿终正寝。”
有阴差上来扶起他,一个阴差拉着松垮垮锁在他腰间的铁链,将他带离宝光闪烁的森罗殿,离开阴风缭绕的酆都城。
直到再次踏上那片无边的血色花海,他才恍恍惚惚道:“这就,结束了?”
阴差笑道:“自然,天道看着呢,幽都眼下的办事效率快了不少。”
王立不可置信:“就这么结束了?小人,小人不用挨板子、滚刀山?”
阴差奇了:“挨什么板子?我可在外头听见了,你上一辈子没犯什么事,倒是帮村人找回被拐卖的孩子,善事做了不少,就是实在倒霉,被那修错道的修士坑害,怎么还会在阎王殿前挨板子?”
“可是,可是那最上面,可坐着阴天子啊!”王立焦虑道,“阳世民告官,可是要挨板子的,更不要说告御状了,难道是大人们搞错了?”
阴差不屑道:“怎么可能搞错?就算诸位大人错了,生死簿被修改,幽冥明镜也不会错,那是天道所悬。”
另一位阴差道:“老兄,你死太久了,怕也不清楚阳间律法有更替,我听前段时间下来的新死鬼说,阳间现在民告官,也不用挨板子滚刀片了。当然,要是诬告,那可是要吃更重的苦。”
起先的阴差说:“哼,还不是看幽都降临后修改的。”
两位阴差之间的话,王立是再也听不见了。
他只是想,真是太好了,有这样好的大人,这样为他们着想的大人,他的爹娘转生也会转生在一个好世道,有吃的,有喝的,不会冻着,累着,饿着。
王立被阴差牵引着走到一条长队面前,听到对方说:“在这里排队,领孟婆汤,饮尽孟婆汤,忘却今生苦,来生好好过日子吧,老兄,七十年后咱们阴间再见。”
他连连鞠躬:“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他的身后很快来了无数新鬼,面上都是忐忑模样,只是越往前走,面目就越模糊。
轮到王立时,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孟婆,只瞧见一片星空色,像他幼时故乡的夜晚。
从亭中探出的手上接过那碗孟婆汤,他只觉得十分熟悉。
那是阿娘最拿手的疙瘩汤的味道。
一碗饮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凭着本能走上奈何桥,消失在桥那头的轮转台中。
……
阴差源源不断送上人证,【判官】调取生死簿证其真假,经由天道赐下的幽冥明镜还原过往画面,凡入森罗殿身披枷锁者,无一不是血债累身之魂。
煌煌森罗殿,审判一个又一个,被判入地狱中的,有在阳世祸乱生灵的仙门弟子,也有仗着仙门之势为非作歹的凡人。无论仙门凡人、妖精志怪,他们唯一的区别,仅在于阳世所犯罪孽大小,这决定他们要在地狱服刑多久,决定是否有来生。
审判到第四个时,被押上来的人令天幕下哗然一片。
并非是跪在阶前的罪人有多奇特,而是出来作为人证的,乃是仙门名声极盛、风评颇佳的仙门第一公子——枫河。
枫川在看到枫河出现的一瞬间,原本还有几分绷着的表情彻底癫狂。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可怜我?”
他下半身牢牢禁锢在阶梯下,上半身锁在木枷中,头发脏污凌乱,整个人狂乱至极。
枫河看着他,只说:“你永远也比不上我的。”
枫川不住摇头:“凭什么?你这种软弱无能的蠢货,除了一张脸外没有半点比我强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如果你不是枫岳的弟弟,他根本不会看你一眼,你也不会如此众星捧月!为什么做少族长的不是我,我哪点比你差?你哪点比我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枫河道:“凭我从未害过任何无辜生灵。”
样貌美貌到妖异的亡魂,眉宇还接近少年的形态,他死的时候,本也年纪极轻。
“阿兄傲慢,他看不上凡人,便也从不会对弱小之人出手。就算我不是阿兄的弟弟,他也看不上你这等拔剑向凡世的恶人。”枫河别过头去,“我本以为你只是恨我,可你竟然用我的脸,害了那么多的人。”
他的语气里再没有过去面对枫川时的温和,余下的只有冰冷。
枫川却彻底崩溃了,他匍匐在地上嘶吼:“你说谎!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你,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你,枫河,你回头看我,我哪里比不上你!枫河,枫河,你不准可怜我,不许可怜我,你看着我,不许可怜我——”
直到被阴差拖走,他嘶哑的声音依然在森罗殿外回荡:“枫河——你回头——”
枫河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待枫川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朝着高位上的诸位阎君拱手一拜:“殿下,诸位阎君大人,枫河这便退下了。”
【判官】亲自送他出了森罗殿,最后说了一句:“代本官向【孟婆】问一声好。”
……
天幕之下,众说纷纭。
【地府原来是这副模样,如此多的恶鬼游魂,地府神官该要如何处置?】
【这地府宝殿神光煌煌,瞧着竟像天上仙宫。】
【地府地府,自然在地下,本来就是仙宫。】
【俺瞧着这怎么像县令大人哪?】
【县令大人哪比得上这些个大人,没听那阴差说是什么什么王么!】
【就是,县令哪里有这么多人,哪有这么大的排场。】
【那阴天子看不清模样,是不是地府的皇帝啊?】
【这话说的,你难道知道阳间的皇帝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