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东曜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安萤便收到了最新情报——“北域军队已派人将其清退。”
“现在,出去。”
我根本就没进去。
一直站在东曜寝殿外汇报的安萤闻言无声翻了个白眼,注意到走廊那道熟悉的靴跟叩击地面的声响后,他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战场让给了今天的两位主角。
与此同时,东曜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尔后抬起了眼。
那双绿眸与就这么湛亮的刀面一起,静候着来人。
毕竟太阳已至,他无法不去注视。
第97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二)
说是静候, 东曜既未起身,也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因为就像外面的行宫大门一样,自寒明踏进这座东王行宫后, 整座宫殿都已对他完全敞开。
外界猜测这是寒明的新天赋所致。
此刻东曜却没去深思寒明又多了怎样的天赋。就像战斗时比起天赋他更喜欢亲手用刀一样, 他连自己的天赋都不怎么在意,更遑论旁人的。于是这个瞬间, 他只是如过往无数次在东王宫里那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声注视着寒明。
从落着白鹦鹉的黑金王服,到其颈侧晃动的星辰耳坠;从半落着黑发的苍白脖颈, 到那色泽浅淡又少见笑意的唇;最后的最后, 是那双早已悉数染成金色的、同样垂眸注视着他的眼。
许是一秒, 许是许久, 东曜拇指指腹摩挲着刀柄上粗糙的、似乎还因为天气潮湿而浮着些许水汽的纹路,尔后似闲聊般地开口了。单从语气来听,任谁也想不出他们此时已是敌手。
“从昨晚开始, 外面就在下雨。一直到今早太阳升起, 这场雨竟然还是没停。”
夜雨也好太阳也罢, 本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自然景象,然而前天诸王祭礼刚刚结束, 在座者谁也不会记性差到忘记东曜于祭礼上的祈愿——他想要一场只为他而落的太阳雨。
一旦结合这一点, 前面所有的正常都仿佛别有意味。
但这件事的提起者本人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随后便听他低笑着继续陈述道:“可能是这场春雨来得太过突然,今天凌晨我罕见地做了个梦——我梦见了三年前的一天, 就是我刚遇到你的时候。”
寒明闻言同样陷入了回忆。
他和东曜的初遇是他一寸寸回忆原著内容后的精心设计。
当时东曜并未成名,只一人独行于战场边缘。而他根据书里的只言片语推断出了东曜的行动路线,选了一个危险而偏僻的战线,在东曜到来前先一步抵达那里造就偶遇。
在此之前,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听过东曜其人,所以这件事无论怎么翻查都只会是偶遇。
哪怕后来他们闻名宇宙,过往的一切于宇宙里流传,众人也不过是感慨他们相遇的美妙,同时发牢骚说为什么自己不能遇到一个相似的王者或副手,不然他们也早就声名赫赫了。
寒明并不怀疑东曜的敏锐。所以东王突然提起这个,是发现了什么?
说起来当时他其实准备了ABCD若干种计划,但愣是一个都没用上。
他仅仅是先在战场上和东曜打了个照面,然后在边陲酒馆里玩笑似地坐在其对面,就这么拿起对方的酒杯朝人举杯道:“战场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意识到,您就是我所寻找的东王——敬东王。”
结果那杯酒东曜真的喝了。
之后从结伴到扬名到称王,一切都顺理成章。
以东曜的性格,倘若当初真的有所察觉,何必一身未散的杀意,却一言不发地饮满此杯?
东曜见状却随手放下短刀,尔后一只手拿起夜间梦醒便搁在银纸上的酒盏,一只手挑开烈酒直直浇下,转瞬便是杯盏满溢。
再然后,他又一次对上了寒明的眼。
那双与往日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眼。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厌恶你的眼睛。”这一刻,或许是浸入了烈酒的烈性,又或许是昨夜雨水梦境搅乱了睡眠,这位东王的声音也带上了些许说不清的晦涩:“那种看异兽、看人类甚至看整个宇宙全都意兴寥寥的眼睛,实在让人恶心透顶。”
“就是这样一双眼,却在染血的时候像是在燃火。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分不清你到底是在悲伤还是在愤怒。”
东曜第一眼并不喜欢寒明,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事实上他天生情绪淡薄,根本不会在意旁人的喜怒,更不用说因为别人的情绪影响到自身的喜厌。但寒明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太异类了,异类到他无法不去注意。
东曜当然听说过寒明。
这个宇宙里但凡有点消息门道的,哪怕不知道各域在座的王者,也不可能没听过所谓的“天生副手”,尤其是后者还有一张比传说更传说的脸。
他只是无所谓美丑,而非没有审美。所以战场上瞥见寒明的第一眼,东曜就认出了对方。
说实话,即使先前不认识寒明,就其那种仿佛万事万物皆在掌控的眼神,也由不得他认不出他。
十八岁举世闻名,拥有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神似乎理所当然。
东曜不清楚寒明骤然出现在这样的边陲之地是为了什么,但这些都和他没关系,直到寒明于某片岩石群上垂眼看向了他。
又是那种悲伤而意兴寥寥的眼神。
看异兽如此,看人如此,看世界仍旧如此。纵使掩饰的再好,可除去那份莫名其妙的悲天悯人,东曜看这个世界几乎同样如此,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寒明骨子里的极端桀骜?
就这样一个人,传出来的名声竟然是“天生副手”?饶是东曜那一刻都有些想要发笑。
原本看到这里,东曜虽然烦躁却也不至于和个刚成年的狼崽子计较。
可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异兽的血悄然划过了后者的眼。
无数个日夜里,东曜最熟悉的就是血液的温度,他当然明白血液不可能点燃双眼,更别说那滴血根本就没有真正溅入寒明眼中。
偏偏寒明在提起匕首划过异兽咽喉、在透过那只异兽远眺整片异兽群、尔后再次稍纵即逝地看向他时,他却错觉般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火焰。
思索、筹谋、决断,一再压抑一再掩饰的怒火,不自觉的冷漠,与一刹那的野心勃勃。
大抵是背对太阳的缘故,纷杂的情绪穿透了寒明冷淡的皮囊,一瞬间,对方整个人都像是被骤然点燃,以至于东曜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仿佛此刻被灼烧的是他自己一般。
不可否认,那一刻东曜同样在沸腾——恶意沸腾。
天生的直觉告诉他,寒明是奔他而来。而拥有“横征”的家伙能是什么善茬?
原本深埋的捕猎欲终究在这一瞬被这只特殊的猎物引至巅峰,让他根本没办法忍住不去掠夺。
于是在寒明递酒而来时,他只字未言却毫不犹豫地满饮此杯。
因为那并非结义酒,那是猎人与猎物开战的信号。
一如当初,一如今日。
要说他唯一没有料到的……东曜看着寒明褪去阴霾愈发熠熠生辉的眼,再次无意识地低笑了一声,随后如三年前般将手中唯一一杯酒饮尽。
“那天我对你满怀杀意,今日恐怕也一样。”
要说他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曾经太阳过盛而引起的错觉最终却成了真。
三年间,猎人没有捕获猎物,被误认为太阳的猎物真真正正高悬天际,最厌恶太阳的猎人却连孤身一人的丛林都被浸满了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