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刻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奏乐的,除了南赫别无旁人。
果不其然。
刚一踏进全然敞开的主殿殿门,寒明便见到坐在窗沿独自演奏着小提琴的南王南赫。
南赫一向不喜阳光,所以无论主殿还是侧殿,只要南赫所在之处都严严实实地笼着窗帘。银底的窗帘似乎是特制的,看起来遮光性极佳的样子。至少这一刻从寒明的角度,只能看见南赫于光线中半明半暗的脸,以及那双看不分明的眼。
之所以说是半明半暗而非全暗,是因为今日主殿里难得有一处窗帘未曾拉紧,并且那道窗帘就在南赫的正对面。而那道窗帘没有拉上的原因……
寒明看着主殿四周于墙上肆意攀援的月光花,此刻它们花瓣上所保持的白金色泽显然就是答案。
至于今日这花是为谁而开,显然也不言而喻。
第101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六)
“说实话, 今天对战的三位里,我最不想交手的就是你。”
寒明是个很少会主动与人寒暄的人,但这一次卡着乐曲尾声开口的却的确是他。
因为就如他所言, 东南西域三王中唯有南赫最让他棘手。
明明以常理推断, 前二十年终年不见天日、后七年又少起战端的南王怎么想都不像是骁勇善战的类型。可寒明每次对上前者那双如冰似雾的蓝眼,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感。
这个男人就像此时悄然落在窗前月光花花蕊处的戒指, 又像是戒指下被折成月光花模样、与其他鲜花一同绽放在荆棘枝条上的投票纸。两者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都波澜万丈。
南赫似乎也没想到寒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闻言他垂手放下搭在下颌的小提琴,就这么神色难辨地注视着寒明:“如果你想, 我很愿意拱手相让。倒不如说, 那是我的荣幸。”
原本南赫的声音是很难听出喜怒的, 可这一刻, 任谁来听都能听出他话里那份溢于言表的遗憾。
他在遗憾月亮不愿意。
人类想要供奉明月,可是月亮不愿意。
世俗的月亮折射太阳,而他的月亮自始至终都只想要独自发光。
或许屏幕外的众人不解其意, 但身处主殿里的寒明却不可能听不懂。即便在南域藏书阁里他已经知晓了南赫视他如月的真相, 可有时候他依然无法理解南赫的执念为什么会如此之深。
说到底他只是在南赫重塑五感的时候偶然闯入了对方的世界, 一切充其量不过是“机缘巧合”四字罢了。
偏偏就是这份执念配上那份真正意味着无限可能的“天潢贵胄”,造就了如今南赫的极致棘手。
一个不知何时会发疯的疯子远比稳定发疯的家伙还要可怕, 尤其是他的疯狂对准的还是自己。念此, 寒明决定先开始他的Plan A。
于是他继续开口道:“我还没有固执到拒绝投降的地步——只不过我接受投降的前提是,这份投降完全出于投降者的自由本意。”
在帝星称帝的方式其实有无数种,寒明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其中最麻烦且最公开的古老仪式?
因为他要的是整个宇宙发自内心地承认他的胜利——只有这样, 他称帝后自己的天赋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效果。所以投降可以,但他绝不接受对方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情。
“你觉得我在发疯?”南赫当然听出了寒明的未尽之言。那一刻,他仿佛在光影中似笑非笑。客观来说,无论从声音还是外表, 这位南王看起来都半点不像是常人想象中的疯子。
“在这场对战开始之前,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等到游戏结束,你我再来讨论投降与否的事情。”寒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略微抬了下手。手腕翻转的瞬间,那朵在荆棘上浑然天成的纸制花朵已然无声落入了他的掌心。
尔后他垂眼瞥了下花蕊正中的银戒。下一秒寒明就如同离开东王宫戴上东域的王权之戒一样,漫不经心地将其戴入了右手食指——但凡看过先前他与东王的那场对战便会明白,哪怕南赫不曾将戒指摆在明面上,在真正的战斗开始前,它也会同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所以此刻寒明戴的没有半点犹疑。
再然后,他再度抬手,就这么轻飘飘地将那朵银色的月光花掷向了南赫的王座。
与那朵花一同被带离的,还有七年前血月那夜,南赫注视他那一眼的、所有的惊心动魄。
是的,在这看似短暂的一瞬间,寒明却接连使用了安萤的魅惑、白雪的移情、鱼水的欲望,就此将南王那晚产生的一切情感都加诸到了空中那朵月光花上。
三域各位副手的精神系天赋不可谓不强,单是一个就足够任何王者喝一壶,何况三个一起运用?三重叠加之下,那一夜造就的错误怎么也该回归原位吧?
念此,寒明下意识抬眼看向了窗沿的南赫。
只一抬眸,他就对上了那双冰蓝的眼。
……?怎么可能?
寒明刚才想和南赫玩的游戏此时已经很明显了——他想知道在他扔出那朵移满了情绪的月光花后,南赫的视线会不会随之而去。而现在显而易见,答案是否定的——自打他踏入主殿起,南赫的视线自始至终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刚才如此,如今亦然。
但是为什么?三枚王权戒指加持下的三重天赋,根本没有任何失效的可能。所以到底为什么?
“你的游戏开始了吗?”
听着南赫的询问,寒明沉默了一秒终是实话实说道:“……已经结束了。”
回应他的则是南赫的低笑。
南赫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自身刹那间的情绪异常。于是当寒明宣告游戏结束时,他已然将一切猜了个七七八八。也因此,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别这么可爱,月亮。”
“我承认我稍微有点发疯……也可能不止是有点。但你竟然觉得这只是因为血月的那一眼吗?可是寒明,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南王宫偏殿待了二十年,为什么独独那一晚,我才忽然想要欣赏一场月色?”
就算前任南王再怎么忌惮南赫的天赋,可身为南域王子,南赫无论如何也没有惨到与世隔绝的程度。五感残缺又不代表智商残缺,难道他真就二十年都想不到要治愈自己吗?
他只是不想而已。
黑白的世界、静默的世界、无知无觉无气无味的世界,是他自出生时就已经习惯的世界。自此以后二十年,他都没有任何一个非要打破屏障、踏足所谓正常世界的理由。
直到他“听说”南王宫里来了个新侍酒。
在南域,寒明远比他自己想象得有名。哪怕当时他才十四岁,哪怕当时他远没有如今这么声名鼎赫,可关于他的事情早就在南域上层一再传开。
毕竟他是第一个诞生在北域的南域贵族,尤其是他的父亲还是一度被称为情种的寒枢。
理论上来说,南赫应该有单方面仇视寒明的理由——要不是因为寒枢“但凭天意”的能力,他也不至于因为自身的天赋被前任南王忌惮至此。
只是从没人教过南赫爱恨,所以一切的情绪最后只会转为困惑。
他开始对寒明感到好奇。
一夜又一夜,在寒明即将于月夜离开前,他终究还是想要看一眼那个出生在风雪中的孩子。
作为同样被父亲视而不见的存在,他想亲眼看看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我想要看一场最特别的月色。而这场月色最特别的前提是——有个特别的人出现在了那里。”
毫无疑问,他的确是因赏月而五感重回。只是那夜他看的从来不是什么血月,而是那个浸染血色却依旧静静高悬于世的月亮。
他看的从来都是寒明。
那是南赫生平第一次使用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