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侧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再睁眼时,马背上的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上马。”
柏简行说。
温向烛微不可察地一愣。
男人眼型很锋利,看过来的时候宛如出鞘的剑刃泛着冷白的光泽。他见人没反应, 低声重复了一遍:“上马。”
“多谢将军好意,我……”
“照你这样,挪出后天黑了你腿也废了。”
温向烛抿了下唇:“将军不是要进宫面圣吗?”
柏简行道:“不急。”
温向烛站在原地没动,柏简行也不出声催促,一双锐利的眼睛一错不错凝着他的面颊。
他的睫毛很长,松散绵软雪花吹过去时不会掉落,会坠在他的长睫慢慢融化成雪水,洇湿一片。配上眼角那颗艳丽的红色小痣,瞧上去无端多了几分莫须有的可怜。
柏简行挪开眼,重重哼了两声。怪不得他同这人吵架,旁人总觉得是他这个粗人冒犯了温相。
都怪这张脸!
太会装无辜了!毒蛇装什么兔子!
分明十回吵架八回都在他在输!
想着想着定远将军把自个想生气了,没好气道:“你上不上?不会腿疼的上不了吧?”
他只是随口胡说,却真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
温向烛生在江南,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在没来京城前,他从没见过雪。这玩意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他只觉得冷,每次过冬能害好几场风寒。
在裴觉院里等的那会,害得他双腿又冷又疼,骨头缝都泛着寒气。
他不愿在柏简行面前跌了份,哽着脖子道:“没。”
“只是不愿承将军恩。”
这话把柏简行气笑了,他眉毛一竖,恶狠狠道:“冷死你算了!”
“告辞。”
温大人十分硬气地挺起腰杆往前走,自认每一步都迈的四平八稳,殊不知落在柏大将军眼里像蜗牛慢爬,还爬的又慢又抖。
将将走了两步路,温向烛视线里的白雪红墙陡然飞旋,霎地变幻成纯净的天,等落稳当后入目的景色变成一片漆黑。
那是马儿的鬃毛。
温向烛撑着马背,思绪好半天才跟上了大脑。
他被柏简行甩到了马上。
若是柏大将军知道他在想什么定是会气到跳脚大喊污蔑,他分明只是拦着他的腰把他旋了上去,动作快了点罢了,怎么能叫甩呢?!况且温相这清瘦的小身板,他单手就能拖起来,真用甩的不知道会甩到哪里去了。
“将军?”温向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柏简行一手拿枪一手牵绳,面上看上去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您消停点吧温相。”
“我若走了,隔天就要传出定远将军因私怨,蓄意谋害朝廷命官的消息。”
温向烛腹诽道:他哪有这么不中用,这遭出去,顶天了就是在府上躺个两天。
不过定远将军都纡尊降贵给他当马夫了,此刻再推脱,便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没再开口,安静地坐着让人把他让宫门口带。
柏简行也没再说话,静谧的宫廷只余雪簌簌落的声音。雪地上留下的一连串马蹄印和男人宽大的脚印也很快被飞雪掩盖,没了踪迹。
不过到底是蒙上了层新雪,和来时路不一样了。
宁静的气氛在行至宫门时被打破,自家小厮大大咧咧的声音钻入耳膜。
炽阳站在马车外,双手叉腰:“我家大人弱冠之年便高中状元,又是北宁最年轻的丞相。怎一个惊才绝艳了得?”
另一道男声也很是耳熟:“我家将军可是陛下亲封的定远将军,说一句北宁的保护神都不为过。”
时间有些久远了,温向烛想了半天才把声音和名字对上号,这应该是柏简行身边的明渊。
主子关系不好,连带着下人也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炽阳同明渊年纪都不大,小孩子心性,谁都不愿自家主子落了下风,常背着人争的面红脖子粗。
炽阳道:“我家大人长得好看。”
明渊不服输:“我家将军打了胜仗归来,丢的手帕能放满一篓筐。”
炽阳哼一声:“我家大人自带亲和力,男女老少见了都喜欢。”
“前些日子,还有小儿给我家大人发上簪花,讨人喜欢的不得了。”
见着人越说越过,温向烛听得脸热,轻咳一声。
炽阳看见自家大人回来了,忙迎了上去。跑了两步看见了什么,惊恐地瞪大眼睛,差点没刹住腿摔个狗啃泥。
他干巴巴道:“见过定远将军。”
明渊一听,怎么还有自家将军的事?小跑过去定睛一看,险些一头撞上炽阳的后背。
埋头行礼:“见过温大人。”
方才争辩的气势荡然无存。
温向烛颔首,动身准备下马,一只带着交错疤痕的大掌就摊在了他的眼前。
柏简行没觉着什么不对,看他不动还把手往上抬了抬:“下来啊。”
男人神色坦然,带着几分浑自天成的冷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瞠目结舌:“要我抱你?”
温向烛:……
炽阳:?
明渊:?
“多谢将军。”温向烛没这么厚脸皮让人抱来抱去,丢不起这人。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柏简行手心,腕上带的首饰便稀里哗啦全堆在了腕骨处。
串珠叠戴了好几串,个个精美夺目,不见日光也见光彩隐隐流动。
任谁的眼光来看,都得真心实意夸一句好看。
不过出现在温相身上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了,温大人温润儒雅,安安静静找个角落站在都似天上谪仙。平日爱穿白衣,绾发的簪子都是一根素净的玉簪,怎么看都和这些华丽的饰品搭不上边。
……
空气安静一瞬。
温向烛再次狠狠闭上了眼。
他忘记了,现在他还不是奸臣做派。上辈子这个时间,他还是京城富有盛名的白衣宰相。他并非寒门贵子,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出身,家财万贯,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除了读书,半点苦头也没吃过。
他的娘亲容貌绝佳,极爱打扮,父亲宠爱她,首饰成堆往家里运。
托娘亲的福,温向烛自出生便是富家公子的豪气装扮。
什么抹额,压襟,玉佩,项圈等一个不落。可能是耳濡目染,他一直都很喜爱这些繁琐但漂亮的配饰,但入朝为官后,他便不再戴了,因着他觉不够稳重,和丞相的身份也不相配。
顶多在手腕上戴两串珠子,藏在袖子里。
等裴觉登基后,他戴上了奸臣的帽子,便连这点也舍弃了,连同他的过去一起。
时隔太久,他都忘记自己还有这个习惯了。
温向烛默不作声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换了只手搭上去。
又是一阵霹雳吧啦。
这边戴的是另一种款式的串珠,还坠着一块玉。
……
这厢温大人已不愿睁眼面对了,那边定远将军还开口问道:“你这是在给我展示你的手串吗?”
满脸狐疑,似真的在诚心发问。
能说善辨的温大人彻底哑火了,抖了抖衣袖试图让袖子盖住,结果除了让串珠更响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放弃挣扎,就着柏将军的手下马,一言不发走向马车,背影看着十分不屈。
马车走远后明渊咂咂嘴,感叹:“还真看不出来温大人喜欢那种手饰。”
“戴了得有四五串吧。”
“六串。”柏简行纠正。
“什么?”
柏将军认真道:“左手四串右手两串。”
明渊脑子直来直去,没功夫想自家主子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再次感叹:“真看不出来。”
“不是挺好看的吗?”
和明渊的震惊相比,柏简行就显得很淡定了,神色平静,抛下这句话后又翻身上了马。
“啊?”
“不是,将军您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