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情不错,其他人便也大胆了些。二皇子裴遗接话:“父皇的赏赐固然吸引人,温相的教导那可是千金难换啊。”
景帝笑一声,眼神若有若无的飘向裴觉,意味不明道:“小十七,你可要好好珍惜。”
裴觉费劲扯了扯嘴角:“是,学生自当谨记老师教诲。”
他自打听见温向烛要另收学生后整个人都魂不守舍起来,整体表现在宴会上称得上平平无奇。没有主动去接景帝的诗,皇帝抛给他的两句也答的中规中矩,没什么过人之处。
若是换做平时,他的表现也能算合格。但今日,各家超常发挥,他那一点便显得不够看了。
这上半场的魁首选不出来,谁最差倒是一目了然。
景帝鼻腔哼出一口气,没再讲话。在场都是人精,都知道皇帝这是对十七皇子不满意了。
裴觉也能察觉出来,一张脸白了又白。往常这种时候,温向烛都会站出来给他打圆场。今天别说打圆场了,他连温向烛的一个正眼都没收到。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景帝却是尽了兴,一行人转场去了箭场。
箭场积雪早已被宫人处理干净了,看不见半分前几日大雪纷飞的痕迹。
十来个太监垂首站立,一人手边一只巨大的木笼子,大雁在笼中扑腾,振翅的声响不绝于耳。
这项活动便没吟诗作对那般弯弯绕绕了,太监放飞笼中雁时,拉弓射雁,射中多者,胜。
这事温向烛不参与,他不会使箭,能射中木靶子便已千恩万谢,别说空中飞旋的雁子了。
皇子公主们耽误了会才来,把身上的繁中的宫装卸了去,换上了便于行动圆领窄袖。
“来,柏卿先来打个样。”
柏简行心中早有准备,依言站了出来,身上的氅衣都没取,悠闲的模样不似来射箭,看着倒像是观光的闲散王爷。
他对着太监一扬下巴:“放吧。”
得了自由的雁展翅而飞,双翅劈开凝滞的空气,冲向澄澈的天空。箭矢比它们飞翔的速度更快,快到只留一抹锋利的残影。箭头凝成一点寒芒追着云端的黑影,“咻”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在耳边炸开,那抹黑影摇摇欲坠,砸向地面。
一笼的大雁尽数被射了下来,在箭场留下斑斑血痕。
“好好好!”
景帝一连道了三声好:“文有温相,武有定远,实乃北宁之幸!”
被点到的一白一黑躬身:
“微臣不敢当。”
“谢陛下夸赞。”
温向烛斜了一眼身侧的人,心道这人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柏简行也瞥了他一眼,心说谦虚个什么劲!
视线相撞,温相挪开目光,定远将军倒是老神在在地盯着人瞧了好一会。
景帝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起身,又朝着大太监道:“抬上来。”
宫女们踏着碎步鱼贯而出,它们手托鎏金托盘,盘中珠翠生光,金玉交辉。
末端的小宫女双手捧着一把剑,三尺青峰静静横卧于乌木剑匣之中,剑身狭长如冰,泛着幽冷的寒光。
温向烛不懂剑的人也一眼能看出这是把好剑,但他的目光只轻扫过剑匣,就落到了红绒布上的一只翡翠镯子。他见过温夫人不少镯子,都没有眼前这只来得好看。
像一泓凝住的碧水,通体晶莹剔透。镯身浑圆饱满,内壁打磨得温润如脂。
不愧是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温向烛小小感叹一句,又有点儿可惜,想必这是射雁的奖赏了。若是放在上半场的对诗就好了,他保准能赢下来。
果然他思绪稍敛,就听见景帝说这是本次射雁拔尖者自行挑选的奖赏。
皇子们说了两句恭维的好话,就听定远将军道:“微臣可以参加吗?”
“哦?”景帝道,“看来朕这次准备的奖赏确实不错,连柏卿都心动了。”
“自然可以。”
六皇子裴书似真似假抱怨道:“那我们几个,怕都是被将军打的抬不起头了。”
柏简行眉梢轻挑,沉声道:“放心,不抢各位殿下想要的东西。”
高大男人立在一溜热身的皇子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弓弦。
大雁破笼时正恰朔风卷过猎场,柏简行抬手挽弓,玄色大氅在空中猎猎翻飞,氅缘滚的一圈银线绣的暗纹转瞬即逝。
漆黑的眼眸绷成一条凛冽的弧线,他捏了三只箭,忽而松指,三只雁便从空中掉了下来。
有了定远将军的参与,这场射雁比赛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了。
他向来我行我素,不讲人情世故,射中的数量遥遥领先。
君王也不恼,笑着要他先行挑选。
众人都以为他是相中的那把剑才上场的,岂料大将军转了一圈,挑了一只手镯,又扫了一对红玉石耳坠,还有一些串珠颈饰,总之都是些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
他顶着惊诧的目光将东西收好,气定神闲回到了队伍里。
群臣:……
景帝:……
六皇子:……
怪不得说不抢他们想要的东西。
景帝见惯了大场面,只惊讶了一瞬,玩笑道:“柏卿这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柏简行大大方方:“没,只是打算送给温相。”
温向烛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第64章
北风“呼啦”卷过箭场, 定远将军的话音吹散空中。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白衣丞相,无一人出声。
温向烛如芒在背,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他合理怀疑某柏姓大将军在挑衅他。怎么这么小心眼, 难道记恨他之前讽刺他没脑子?
可柏简行分明也嘲笑过他弱不禁风, 他都没记仇!
温大人恶狠狠地在心中记了一笔, 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将军好意。”
柏简行皱眉:“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不喜欢?”
“你方才分明——”
“没。”温向烛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来, 连忙打断:“喜欢, 很喜欢。”
柏简行心将信将疑,把手里大大小小的匣子全递了过去。
温向烛看着手里的木匣子,头一次收到好看的首饰高兴不起来,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景帝左看看又瞧瞧,饶他精明一世, 也实在看不懂他这两位股肱之臣唱的哪一出。
他琢磨半天还是没琢磨透,不得不放弃, 想着等结束后让身边的大太监去探查探查他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命官又在闹什么。
景帝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
“去数一数,除却定远将军外,谁射中的雁数量最多。”
小太监数了一圈,回禀道:“回陛下, 是六皇子。”
六皇子裴书脸色倏地涨红, 嘴唇抖了抖:“是我?”
“是的,殿下。”
皇帝摸了摸两把胡须:“小六, 还不过来拜见你的老师。”
“是!”
裴书眼睛亮的惊人, 迈着大步冲出队伍, 好巧不巧撞到了裴觉的肩。他浑然未觉,三两步上前给温向烛行了个大礼:“学生裴书,见过…老师。”
似是不敢相信, 老师两字被他喃的极轻。
温向烛笑了笑,探出手轻轻拨了下他凌乱的额发,玩笑道:“叫大点声也没关系,不会吓着我。”
裴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定定道:“老师。”
人群里的裴觉一口牙咬的发痛,他死死盯着温向烛搭在裴书头上的那只手,胸腔的火烧的他嗓子眼泛出了血腥味。那句“老师”宛如一把剑刺穿他的耳膜,他叫过温向烛很多次老师,这个简单的称呼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
无名的焰火燎遍全身,每一根经脉都起了火——
“嗯。”温向烛温声应道。
一个简单的字眼如一桶盛了冰的水,霎地浇透他全身。
温向烛真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