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看着自家弟弟那眼神坦荡并不执拗的神情,“你……你们……”
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脑中一片混乱。
世家大族,钟鸣鼎食。
他不是没见过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那些事。
但那大多是权贵们私下里的狎玩,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
从未有人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宣告,更遑论将这种关系置于明处。
可他了解周砚,自己的二弟性情刚毅,认准的事从不回头。
若他认定了这个人,那便是铁了心要护其周全。
绝不会委屈对方活在阴影之下,定要堂堂正正。
周默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会这样?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太炸裂。
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浪涛让他一时难以承受,更无法理解消化。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最终只挤出一句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你,确定了?”
非他不可?非一个男人不可?!
“哥,”周砚低声唤了他一声。
那声音里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也带着奇异的安定。
他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悠远。
“其实对于齐小川的感情,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只是觉得,这个人很特别,很特别。”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悄然改变他内心的点滴。
自从他出现后,周砚忽然觉得,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兄长,语气异常平和:“遇见他,我觉得很好。”
周默望着弟弟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好”,心头的震惊虽未散去。
但某种更为深沉的理解开始悄然滋生。
弟弟不是一时冲动,这份情意,扎根在他心底最深的孤独之上。
虽然内心深处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仍在激烈地冲撞着,让他无法立刻完全认同。
但他看着周砚那双沉淀了太多情绪,此刻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终究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然后,极其缓慢对着周砚,轻轻点了点头。
“母亲她……知道了吗?”
周默转移了话题,声音有些干涩。
周砚摇头。
“还未知道,我会找个机会和她说的。”
周默再次点头。
这确非小事,需得谨慎。
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关切:“他……”
“他叫齐小川。”周砚立刻接口道。
“小川他……这是怎么了?”
周默看着弟弟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想起齐小川那副了无生气的惨白模样,心中疑虑重重。
“中了烟瘾,因为我。”
周砚的声音瞬间沉了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与痛惜。
“这……”周默倒抽一口冷气,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
烟瘾!那是足以摧毁一个人身体和意志的可怕毒物!
难怪……难怪周砚会是这般模样!
两人相对无言,沉重的气氛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时度带着一丝急促的呼唤:“周砚!”
周砚脸色骤变,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
周默紧随其后,刚到门口,便被里面传出的凄厉声音钉在了原地。
“啊——痛!”
“好痛啊!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给我……给我一口!就一口!”
“周砚!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做牛做马!给我一口啊——!”
“虫子!有虫子在咬我的骨头!它们在啃我的骨髓!啊啊啊——!”
那声音,正是齐小川的。
绝望、哀嚎、祈求、嘶吼……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悲鸣。
一声声,一阵阵,穿透门板,狠狠砸在周默的心上,让他脸色发白。
周砚冲进去后,里面立刻传来更加剧烈的碰撞声、挣扎声,以及周砚压抑着痛苦的低吼:“齐小川!看着我!忍过去!为了我忍过去!”
......
接下来的两日,对于青弄巷这方小小的院落而言,如同置身炼狱。
齐小川那凄惨痛苦的哀嚎和祈求声几乎隔几个小时便上演一遍。
一阵强过一阵,饱含着非人的折磨。
周砚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衣不解带,眼窝深陷。
身上的咬伤和抓痕在反复的挣扎中又添新伤。
每一次发作,周砚都用尽全力压制着那具被痛苦扭曲的瘦弱身躯。
陪着他一起经历一起痛。
他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狂乱的踢打撕咬,一遍遍在齐小川耳边重复着支撑的话语。
声音从嘶哑到破碎,眼中的血丝如同蛛网密布。
直到第三日的黄昏。
那持续不断令人心胆俱裂的哀嚎声,才终于如同退潮般,渐渐低弱了下去。
嘶吼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挣扎的力道也明显减弱。
这微小的变化昭示着戒断的酷刑终于熬到了尽头,药瘾的凶焰被意志与陪伴强行压制,开始显露出疲态。
第四日的清晨,薄雾未散,天光微亮。
周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清粥,轻轻推开房门。
他本以为会看到仍在昏睡中的人。
却不料,齐小川已经醒了。
他就那样安静地靠在床头,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脸色依旧苍白,双颊凹陷。
只短短几日光景,人便消瘦了一大圈,都有些脱相了。
但那双曾无数次被痛苦和空洞占据的眼睛,此刻却睁着,静静地望着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微光。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转过头来。
当目光触及站在门口的周砚时,那双疲惫却异常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
紧接着,他干裂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极其微弱的笑意。
那笑容很淡,淡得几乎难以捕捉。
像初春冰雪消融时,枝头悄然绽放的第一点嫩芽。
可就在这一瞬间,周砚却觉得仿佛有千斤重担从自己的肩头轰然卸下。
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沉甸甸压在心头几乎让他窒息的忧虑和痛楚,被这个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笑容,轻轻拂过,骤然消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让他僵直的身体几乎站立不稳。
他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同样带着深深疲惫,却终于透出光亮的凝视。
他快步走到床边,“醒了,饿不饿?”
齐小川点了点头。
周砚端着那碗清粥坐到床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齐小川唇边。
齐小川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米汤滑入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谁也没说话,只有瓷勺偶尔轻碰碗沿的细响。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暖意也似乎驱散了齐小川脸上最后一点青灰,添了些许生气。
放下空碗,齐小川的目光落在周砚脸上。
昔日里一丝不苟、矜贵自持的周少爷,此刻发丝微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和血丝。
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的,还隐约透出药膏的气息。
这副模样,与齐小川记忆中那个无论何时都光华内蕴的周家掌权人相去甚远。
齐小川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周砚下颌那新冒出的胡茬,有些扎手。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虽轻,却带着些微的调侃之意:“少爷,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一点也不‘少爷’了。”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两人同样狼狈的形容,笑意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