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驾驶舱门口,他倚着门框,目光同样落在那张海图上。
他看到了严叔所指的长滩港,一个在地图上几乎被忽略的小点。
标注简单,显然只是个供过往小船短暂歇脚、补充些淡水的小巷口。
规模极小,物资恐怕也有限。
他的视线顺着海岸线继续向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另一个更大、更清晰的港口标记上。
“严叔,”齐小川开口,“长滩港太小,恐怕补不了多少东西。”
他上前一步,指尖轻轻点在距离稍远的一个标记上,“要不……再坚持一日,到这个舟山港?”
驾驶舱里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严叔也抬起头。
“舟山港规模大得多,补给充足,选择也多。”齐小川迎着众人的目光,继续平静地分析。
“而且,”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船上还有不少要出的商货。”
“舟山港埠头大,商行多,说不定能就地出掉一些。”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点中了要害。
严叔是周家的老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关节。
周砚此次冒险护送那批要命的“暗货”是首要任务。
但明面上,云帆号还是一艘载着周家商货的商船。
温州出了岔子,货物若原封不动带回去,不仅损失一笔收益,更会让周砚在周家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面前落人口实。
他如今虽是掌权人,可位置坐得并不安稳。
内忧外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能在舟山处理掉部分货物,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总比空手而归强。
至少能堵住一些悠悠之口,缓解部分压力。
严叔沉默了片刻,最终,转头对旁边的人吩咐道:“阿启,传话下去,调整航向,目标舟山港!”
“让兄弟们再咬牙撑一日,到了地头,好好补给!”
“是!”阿启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严叔望着齐小川离开的背影,说道:“齐小兄弟,多谢了。”
齐小川脚步未停,只微微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没找周砚而是来找严叔,就是因为,他不想周砚多猜忌。
第46章
舟山港的轮廓终于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显现。
当云帆号稳稳靠上简陋的埠头, 抛下沉重的船锚,船上紧绷了数日的空气仿佛瞬间松弛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肠胃更加清晰的抗议。
连日来以咸鱼干和硬得硌牙的粗粮饼果腹,船员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船刚泊稳, 缆绳刚系牢, 饥肠辘辘的大家迫不及待地三三两两跳下船, 脚步虚浮地朝着岸上飘来的食物香气奔去。
“少爷, 齐先生留了话, 下船了。”
陆青来到船舷边,对着正凝望港口、不知在思量什么的周砚低声禀报。
雨水虽歇, 但甲板依旧湿漉漉的,映着铅灰色的天光。
周砚的目光从远处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攒动的人头上收回, 神色未动,只淡淡吩咐:“派人跟着吧。”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监督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出于责任的本能。
周砚确实是在——担忧。
这陌生的港口鱼龙混杂,齐小川孤身一人, 又顶着那样一张过于清俊、与周遭粗粝格格不入的脸孔, 难保不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陆青心领神会, 微一点头:“明白。”
转身便朝暗处打了个手势, 两个不起眼的灰衣汉子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下船的人流。
齐小川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汇入了码头的人潮。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还有各种食物混合的诱人香气。
他循着最浓郁的那股面汤香味, 一头扎进一家门脸不大却人头攒动的小面馆。
油腻的木桌条凳, 嘈杂的南腔北调, 他却觉得无比亲切。
一碗热腾腾地撒着翠绿葱花和薄薄肉片的汤面端上来, 他顾不上烫, 几乎是狼吞虎咽。
滚烫的面汤熨帖了干涸的喉咙和空瘪的肠胃。
几口下去,额角便沁出了细汗,四肢百骸那股因饥饿和疲惫带来的虚浮感才稍稍退去。
祭完了五脏庙, 齐小川才有心思打量这个因港而兴的城镇。
果然如他所料,比起温州青牙巷的沉肃,舟山港热闹得如同一个沸腾的市集。
宽阔的码头旁,货栈林立,商行云集,各色招牌迎风招展。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
卖水产干货的、贩南北杂货的、售布匹绸缎的……甚至还有专卖南洋新奇玩意的摊子。
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脚夫扛着大包小包穿梭如织,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勃勃生机和世俗的烟火气。
他信步闲逛,目光扫过那些琳琅的商品,心思却渐渐飘远。
随后,抬手摸着怀里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怀表。
虽说事出有因,但终究是毁了人家珍视之物。
反正他是修复无望了,那,总得……做点什么吧?
好歹缓和一下和少爷表面和谐的关系。
齐小川开始留意街边那些售卖精巧物件的铺子。
金玉之物太俗,而囊中实在羞涩,再者周砚也不缺这些。
寻常玩物则显轻佻。
他一家家铺子踱步过去……都不是太满意。
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太穷!
听着那些令人咋舌的报价,齐小川心里暗暗叫苦。
好不容易攒下的零钱,竟连个零头都凑不够。
唉,他真是太难了!
三日时光转眼飞逝。
周砚不知动用了何种关系,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舟山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船上那批原本准备在温州出手的货物尽数脱手。
不仅价格出乎意料地好,还迅速换回了满满一船舱紧俏的南货新茶、精细丝绸。
这趟原本惊险万分的航行,峰回路转,竟成了满载而归的大捷!
回航的行程海风变得和煦,天光也明朗起来。
然而,在这表面平静的航程中,周砚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这异样,来自齐小川。
起初只是细微的感觉。
周砚发现,齐小川似乎在……躲着他。
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回避,而是带着点暗戳戳的、不易察觉的疏离。
比如在甲板上迎面相遇,齐小川的目光会先飞快地扫他一眼,然后迅速垂下,装作没看见般侧身而过。
比如在舱内用餐,齐小川会下意识地选择离他最远的位置。
再比如议事时,齐小川总是低垂着眼帘。
专注地盯着桌面或自己的手指,尽量避免与他有任何视线的直接接触。
更让周砚在意的是齐小川看他的眼神。
偶尔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周砚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不再是之前或平静、或警惕、或带着点探究的眼神。
里面混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闪躲?纠结?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总之,齐小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像一只突然竖起尖刺又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刺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无形的距离。
这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薄雾,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
周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不喜欢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尤其当这感觉来自齐小川。
这个他以为已经能看清几分的人。
终于,在一次齐小川几乎要贴着船舷溜走的瞬间,周砚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和波浪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齐先生。”
齐小川身形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绊住。
他极慢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少爷?您……有事吩咐?”
周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